2023年2月7日 星期二

洗兵雨◎廖偉棠

 


洗兵雨◎廖偉棠



西面的山是陰雨之山,恆可以

讓人回憶往事。今日之日

是返凍的天,古人所謂的洗兵雨落下

為一個沒有戰爭的城市,洗暗暗污血。


在雨水的擊打下土地埋進鏽蝕的甲兵;

波斯灣,數千死者的記憶

和我們相連。新月、黃沙、里拉琴和迷迭香,

換作我們則是:陽春、柳絮、燕子和炊煙。


世事總是這樣悄然完結。以上所列

混如泥濘。熄燈後,祖母的細語囁囁。

一雙巨人的手在雨的鎖鏈間摸索,

旋即黑暗趕來,把他和我們的眼睛同時蒙滅。



戰城南,死城北。青草為日後的工作

依然屹立。馬革所裹,我們稱之為

耶路撒冷,稱之為錫安的善女子,

稱之為精衛、共工、棠棣之華,似無不可。


這無意義的死令人吃驚,屏息

讚歎亦無不可,在一具微小的、冰冷的身體中

竟有雷聲隆隆。那是一個年少的冶遊郎,

生自巴格達,死於巴士拉。


尚有一陰魂,掙扎於城郊彈雨淋漓,

欷噓成火。那豈是我?那真是我。

冶遊郎,拋掉一世紀的喧囂、萬萬人的黑夜,

端出你掐金的小凳子來,打開你茴香的小袋子來。



……聽我為你說一些濕透了的故事。

在二十年前山神突然向我歌唱的那夜,

我曾咀嚼著苦味的穀粒,想念起

前生在麥加城外幕天席地的一夜。


西面的山是陰雨的山,年年月月固然。

洗兵雨向南漂去:北京混化香港,

再落入小城新興。但巴格達兩河乾裂,

唯有大焰火漫天霹靂,說古奧的夢話:


大嶼山島上昨天有霧,佛像幻作煙霞;

灰綠的香山還裹在一層薄冰裡。

我在此刻,知道你代替了我,

在雲中向某人辯護著這世界的沉默。


這沉默將如雷電滂沱。


2003.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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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廖偉棠,香港詩人、作家、攝影家,現居台灣。曾獲香港文學雙年獎,臺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香港藝術發展獎2012年度最佳藝術家(文學)。


曾出版詩集《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野蠻夜歌》、《八尺雪意》、《半簿鬼語》、《春盞》、《櫻桃與金剛》、《後覺書》等十餘種,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散文集《衣錦夜行》和《有情枝》;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尋找倉央嘉措》、《我城風流》、《微暗行星》;評論集《波希香港•嬉皮中國》、《遊目記》、《深夜讀罷一本虛構的宇宙史》、《反調》、《異托邦指南》系列等。(摘自《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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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一尾 賞析


鎔鑄古典與新說一直是廖偉棠詩歌中一個顯著的特質,在這首〈洗兵雨〉中也不例外。這首詩選自《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很大程度上這本詩集是在與歷史對話,與過往存在於香港的歷史的幽靈對話,這首詩亦在文學層面上與逝去的古典對話。


洗兵雨,原來自周武王出征遇雨,以為是上天降雨滌洗兵器,後伐紂滅商而戰事止,並以此喻戰事休止,此一意象為作者化用至整首詩。此詩寫作時,美軍剛進入伊拉克不久,「波斯灣,數千死者的記憶/和我們相連。新月、黃沙、里拉琴和迷迭香,/換作我們則是:陽春、柳絮、燕子和炊煙」,那些無故死於槍下的亡魂使詩人聯想到過往古典邊塞詩的象徵,胡馬仍舊奔入了西面的陰雨之山,「旋即黑暗趕來,把他和我們的眼睛同時蒙滅。」戰爭之後一如在西域與中東滅入沙漠的死亡與黑暗,誰還記得那些人?


「這無意義的死令人吃驚,屏息」,那些為了宗教、神、聖地、信念如同過往以沙場亡靈書寫的民歌〈戰城南〉:「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如精衛填海的徒勞的死亡、共工、棠棣之華中兄弟鬩牆至死方休的無奈,以臥倒在巴士拉年少冶游郎亡靈之眼凸顯戰爭的荒謬,而作者於第二段最後從原本旁觀的第三人稱視野,透過轉場將敘事者投身自敘事者,將自身處境與伊拉克戰爭的亡靈交融,開啟了最後一段的敘述。


最後,詩人利用古典詩重複句式的技巧,再次提及「西面的山是陰雨之山」的意象,但從「恆可以」轉變為「年年月月固然。」,止戰之殤的洗兵雨從北京飄至香港,是意味著香港那時並沒有忘記八九年的死難仍在維園紀念?還是過往中英戰爭下逝去的人們?甚至是承載亡宋記憶的宋皇臺和大嶼山永福陵?但洗兵雨未曾在香港真正落下,此後非典爆發、反基本法二十三條的七一遊行也在2003,而形塑意識的歷史幽靈似乎也還在這塊土地的上空盤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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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李昱賢,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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