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31日 星期三

致老榆樹 ◎安東尼奧.馬查多

 



致老榆樹 安東尼奧.馬查多(趙振江 譯)

老榆樹,曾被雷擊

並有一半腐爛,

四月的雨水和五月的陽光,

使它又長出了幾個綠色的葉片。

百年的老榆樹啊

杜埃羅河舔著它所在的山嶺!

發黃的苔蘚斑駁了它發白的樹皮,

布滿灰塵的樹幹已被蛀空。

它不會成為會唱歌的白楊,

護衛著道路與河岸,

讓褐色的夜鶯搭建自己的巢房。

螞蟻成群結隊,沿樹幹

攀緣而上,在它的胸膛裡面,

蜘蛛結著灰色的網。

杜埃羅河的榆樹啊,

在樵夫用斧子把你砍倒,

木匠把你做成鐘棰、

大車的車幹或小車的車轅之前;

明天,在路邊

貧苦小屋的爐膛裡

你被燃燒得通紅之前;

在旋風把你連根拔起,

銀色山巒的風將你吹斷之前;

在河水越過山谷和懸崖,

將你推進大海之前,

榆樹啊,我想將你蔥籠

枝葉的優雅,記入我的卡片。

我的心也在向陽光

和生命期盼,

期盼產生新的奇蹟的春天。

Soria 1912


作者簡介

安東尼奧.馬查多(Antonio Machado),西班牙著名詩人,「九八年代」代表之一。

馬查多的詩作以土地、自然、愛情為主題,他用語言釀造甜蜜的風暴,以歌唱輕吟古老的愛情。詩集《孤獨、長廊及其他詩篇》中馬查多深刻地揭示了自己的內心世界,通過與自然景物的對話,投射出自己的精神追求。在《卡斯蒂利亞的田野》中,詩人對卡斯蒂利亞乃至整個西班牙的過去、現在和將來進行了一系列的反思。再版後更增加了詩人對亡妻深情悼念的詩篇。《新歌集》則是最後一本詩集,其中的詩篇或深刻,或幽默,或平淡,或神秘,都包含了詩人的人生感悟和哲學思考。

馬查多與魯本.達里歐、洛爾迦共同創造了20世紀西語詩歌的第一個高潮。馬查多19392月在法國去世後,其作品被佛朗哥獨裁政權所禁,但在熱愛他的西班牙民眾當中卻一直流傳。諾貝爾文學獎詩人布羅茨基認為安東尼奧.馬查多是20世紀最重要的西班牙語詩人。

(參考自《卡斯蒂利亞的田野:馬查多詩選》介紹文)


小編 #樂達 賞析

 

安東尼奧.馬查多的詩歌常以家鄉與自然風光、對亡妻Leonor的哀悼、對西班牙歷史與現狀的反省……等為主題,語言質樸、富含韻律,甚至也曾被後人譜曲成歌;而這首〈致老榆樹〉則是出自於詩集《卡斯蒂利亞的田野》,乍讀之下,平易自然,然而其中蘊藏的玄機卻引起了後代學者的關注。

整首詩集中描繪了一棵衰敗枯萎、瀕臨死亡的老榆樹。雖然在春天的滋養下一息尚存,萌生出幾片蘊含生機的新葉,但是「雷擊」、「腐爛」、「苔蘚」、蟲蛀……等生命中的威脅,反而步步決定了老樹必然的命運,日益蝕去它再度唱歌、庇護環境與夜鶯,那分重生的希望。來到第五段,節奏稍轉,詩人接連地運用相似的句式「antes que」(在……之前),預示出種種老樹生命結束的情景,逐漸積累那死亡的逼近、將盡的悲哀,以及倏忽消逝的不確定性(眼前的生命很可能就在「明天」辭別)。而在最後,詩人選擇將它尚存的美好記錄下來,並在心中期盼生命的奇蹟,縱使在前面以來鋪陳的現實下,也是如此的輕微與無力。

整首詩讀下來相當易於理解,資訊承載量不多,但是都柏林大學的Ewa Kaminska卻憑藉了一個特別的線索,提出另一種可能的解讀角度――

Soria 1912

如同一些作品或作家的生命歷程中,有些關鍵的時間點,像小說家喬伊斯的《尤里西斯》始終圍繞在「1904616」這一天,至於「1912」則是馬查多摯愛的妻子Leonor被病魔摧殘、往後也不幸去世的那年,年僅18歲,而「Soria」這個地方則是兩人初次相遇、短暫生活、也是最後告別之處。

雖然對作家來說,在作品底下題上創作時間、地點並非特例,但是這個手法卻罕見於馬查多的詩作中;而《卡斯蒂利亞的田野》這部詩集除了收錄諸多刻劃家鄉景致與自然的作品,1917年再版後也增加了許多思念亡妻之作。Ewa Kaminska遂在結合詩人的生命史之後,於〈Critical Commentary of “A un Olmo Seco”〉一文中,闡釋了新的可能――衰弱將逝的老榆樹,或許也是妻子病故前的寫照,種種生命的威脅皆籠罩於兩者之上,而那分對於「新的奇蹟的春天」的期盼,也是詩人微弱、無力卻真摯的想望。(感興趣的話可見全文)

無論你是否採信這個說法,Ewa Kaminska的文章拓展了解讀安東尼奧.馬查多其人其詩的可能性,而今晚為你讀一首詩之餘,小編也和大家分享一首由西班牙民謠歌手Joan Manuel Serrat,將〈致老榆樹〉譜曲而成的歌,感興趣的話不妨聽聽看,歌手如何揣摩、重新詮釋這首詩。

參考資料:

Ewa KaminskaCritical Commentary of “A un Olmo Seco”

趙振江譯《安東尼奧馬查多詩選》(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12月第1版)

美術設計:霧瑀未晞 @wuyu_odoriba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致老榆樹 #安東尼奧馬查多 #Antonio #Machado #Soria1912 #Leonor #卡斯蒂利亞的田野 #Castilla #九八年代 #西班牙詩

音樂連結: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ksVs2p8Zo0

2022年8月29日 星期一

九月:白銀與硝煙――西班牙現代詩選 ◎主編 #樂達


 


九月:白銀與硝煙――西班牙現代詩選 主編 #樂達

 

「今天的西班牙正在誕生全歐洲最美的詩歌。」

詩人洛爾迦曾在給米格爾.埃爾南德斯的信中如此寫道。

 

繼今年二月的拉美詩選之後,小編這回想和大家分享幾位半島上的傑出詩人,一段西班牙詩歌的傳奇歲月。有別於以往常分享近幾十年來的作品,這次的西班牙詩選將定位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中期左右,其中,也涵蓋到西班牙文學史上的第二個高峰期――或稱為「白銀時代」(Edad de Plata)。

 

白銀時代的名稱與涵蓋範圍雖然眾說紛紜(也有人稱作「半個黃金時代」,至於時間範疇,有的會上推到19世紀,有的則專指20世紀特定時期),但是大抵以1936年開始的西班牙內戰(Guerra Civil Española),與往後的佛朗哥高壓統治視為其結束。在此期間,一如繪畫方面有畢卡索、米羅等,建築有高第,詩歌方面也有才華洋溢的作家群,共同迎來另一段輝煌歲月,堪比幾個世紀前的黃金時代。

 

1517世紀左右是西班牙文學的黃金時代,舉凡詩歌、小說、戲劇等皆流派繁多、人才輩出,從中也孕育出了著名小說《唐吉訶德》;然而,隨著西班牙國力日衰,在國際舞台上陸續遭遇挫敗,此段文學高峰期也日趨沒落。自無敵艦隊戰敗以來由盛轉衰,18世紀接連發生長達十多年的王位繼承戰爭(Guerra de Sucesión Española)、美洲殖民地紛紛獨立建國……等,致使西班牙在國際上失勢,同時為避免如法國大革命等的後續影響,政治上也轉趨保守。一直到19世紀浪漫、自然主義等當代文學思潮傳入,與一場重要的戰爭,才漸漸改變了這一切。

 

1898年美西戰爭,西班牙戰敗,並失去了古巴、波多黎各、菲律賓等剩餘的殖民地,但是這次國際上的挫敗,反而卻激起了國內許多有志之士,掀起一連串的改革運動。首先作為前驅者,當屬「九八年代」(「1898年的一代」)的眾多青年,他們試圖從文學、藝術、文化等面向,重新發掘西班牙的歷史與傳統,賦予新意義,同時反思當代西班牙本身。像是詩人安東尼奧.馬查多(Antonio Machado),一方面以質樸的語言捕捉自然的美好,另一方面也憑藉詩歌,回頭省視西班牙現狀並寄予期望,往後也成為佛朗哥獨裁統治下人民的精神支柱之一。

 

在九八年代之後,有些學者會界定出「一四年代」,其中便有一位承先啟後的諾貝爾文學獎詩人。希梅內斯(Juan Ramón Jiménez)以「由於他的西班牙文抒情詩,成為了高度精神和純粹藝術的最佳典範」為由,在1956年獲獎,為世界所知。而在他的創作歷程中,也曾有一段奇妙的情緣傳世,後來被改編成小說。

 

時間來到1927年,有一群作家為了紀念黃金時代詩人貢戈拉( Góngora)逝世三百周年,積極透過創作、朗誦、講演等形式鼓吹詩歌的創新,其後多名詩人也迅速崛起,成為評論界與文學史所關注的「二七年代」(1927年的一代)。像是最為世人所知的洛爾迦(Lorca),短短在世的38年,活躍於詩歌、戲劇與多種藝文活動,並積極將文藝帶給廣大的社會大眾,其創作與人格風采也深受許多人喜愛,如智利詩人聶魯達曾在回憶錄裡談到:「在劇場裡和在寂靜中,在群眾間和在莊嚴場合,他都是美的加倍創造者。……他歡笑,歌唱,彈奏,跳躍,創作,他把火花射向四面八方。」然而,他卻在1936年時局動盪之際,被人槍殺身亡。此事震撼了世界,許多人(包含聶魯達和這次詩選分享的多位詩人)先後賦詩哀悼,悼念一份西班牙本可能延續的美好傳奇。

 

洛爾迦之死,隱然預示了往後時局的慘淡與不安,同為二七年代的多數詩人也隨著內戰爆發,先後流亡海外許多年。豪爾赫.紀廉(Jorge Guillen)離開家國之後,持續以學者、教育者、創作者等多重身分,在許多大學講授詩歌,同時延續著自年輕以來的詩筆。路易斯.塞爾努達(Luis Cernuda Bidón)的一生則經歷了多重的流亡,除了內戰後政治現實上的出走,其不為群體社會所認可的性傾向,也讓他孤獨地在創作中一面向外界反抗,一面追索那「被禁止的歡愉」――同性之愛。現實與欲望的無盡拉鋸,體現在塞爾努達多變的創作中,而他詩歌的豐富性也源自於取法對象的多元。當許多作家回身向自己的文化傳統追索時,塞爾努達同時師法了西班牙與歐洲多國,繼承許多文學脈絡的養分,如此精神也深為後人所推崇。

 

另一位西班牙的諾貝爾文學獎詩人,長年被病痛相纏,卻依然以詩歌思索人與自然、世界之間,也捕捉了日常生活與歲月裡,人們形形色色的樣態。阿萊克桑德雷(Aleixandre)於1977年獲獎,以「作品繼承了西班牙抒情詩的傳統和現代流派,描述了人在宇宙和當今社會中的狀況」留名於世界。而同為二七年代的詩人拉法埃爾.阿爾維蒂(Rafael Alberti Merello)則有著相異的詩歌追求。他親身參與了白銀時代的輝煌,其後也深受政治現實的硝煙所震撼,並在1931年決定加入共產黨。往後的歲月裡,無論是流亡海外或是回歸家國,他始終期許自己與筆下的詩歌,能與眾多人民站在同一邊,共同抵禦來自時局的危難;即便是佛朗哥政權瓦解後的晚年,他仍以「街頭詩人」自居,陪伴著這片土地上的百姓。

 

雖然白銀時代以內戰作結,但是西班牙詩歌並未就此中斷。「三六年代」的米格爾.埃爾南德斯(Miguel Hernández)和路易斯.羅薩萊斯(Luis Rosales)等人,與往後不及備載的許多人,或許便昭示了詩歌如何在高壓統治期間,持續地陪伴人們、也持續地創新。埃爾南德斯於1942年在佛朗哥政權下的牢獄中逝世,年僅31歲,但是他面對強權時不屈的精神與熱情,仍流露於其詩歌中;而羅薩萊斯的作品雖然中譯難求(這點也反映在如紀廉等多名詩人),但是他在戰後幾十年來的人生裡依然創作不輟、傳承與新變,連同前面提到的許多詩人,皆是值得被中譯的眼界所看見。

 

而在最後(很感謝您讀到這裡),且引一句鄭毓瑜教授曾在課堂中所說:「我們身為當代人,必須去思考我們要怎麼用當代的方式和這些文學互動。」縱使審美標準與時空脈絡有別於今(像是如今較少有純然歌詠自然美好之作、內戰與革命如何影響當時的詩歌寫作與意圖……等),才疏學淺的小編依然希望能憑藉每詩詩選的方式,將這些詩人和作品帶給大家,一同在欣賞之餘提問、在質疑之餘窺探新的視野;倘若不滿足於選詩,也很樂見大家分享自己所讀、所愛、所感與所思,拓展我們對於詩歌的認知與想像。

 

特別感謝促成這次詩選的諸位小編與美編,以及AliciaAlejandroDanielPablo等外文系教授,引領我從一門語言的學習,逐步邁向其背後,深遠無窮的文化與世界。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白銀與硝煙 #西班牙詩選 #白銀時代 #98年一代 #14年一代 #27年一代 #36年一代 #西班牙內戰


2022年8月26日 星期五

英文歌 ◎阿爾瓦羅.德.坎普斯Alvaro de Campos

 



英文歌 阿爾瓦羅.德.坎普斯Alvaro de Campos(譯者:韋白)

 

我隨著太陽和星星破裂。我讓世界遠去。

I broke with the sun and stars. I let the world go.

我揹著我知道的事物的背包走得又遠又深。

I went far and deep with the knapsack of things I know.

我旅行,購買無用之物,尋找模糊的東西,

I made the journey, bought the useless, found the indefinite,

而我的心仍然是同一個:一個天空和一塊沙漠。

And my heart is the same as it was: a sky and a desert.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我需要什麼,我發現了什麼。

I failed in what I was, in what I wanted, in what I discovered.

我沒有靈魂留下來,讓光去喚醒或者讓黑暗去窒息。

I’ve no soul left for light to arouse or darkness to smother.

除了噁心,除了幻想,除了渴望,我什麼也沒有。

I’m nothing but nausea, nothing but reverie, nothing but longing.

我是遠遠地移開了的事物,我繼續前進

I’m just something very far removed, and I keep going

只因為我感覺到了我的愜意和深深的真實,

Just because I feels my cozy and profoundly real,

像一口唾沫,擊打在世界車輪的某一個輪子上。

Stuck like a wad of spit to one of the world’s wheel.



作者簡介

費爾南多.佩索亞 Fernando Pessoa1888-1935年),葡萄牙人,坎普斯則是他建構出的其中一位「異名者」(heteronym)。

1888年出生葡萄牙里斯本,童年多半在南非德班度過。他為多家商務公司翻譯外國信件並以此維生,同時以英語、葡萄牙語、法語大量創作。19181921年,他自行出版了小型英語詩集,葡萄牙語詩作亦經常登上文學評論專欄。佩索亞在創作中建構出多位「異名者」:阿爾伯特.卡埃羅(Alberto Caeiro)、阿爾瓦羅.德.坎普斯(Álvaro de Campos)、里卡多.雷斯(Ricardo Reis),佩索亞甚至寫出這三人栩栩如生的介紹,並賦予三人截然不同的寫作風格及觀點。此外,佩索亞亦創造出幾十個作家身分,包括出納員助理貝爾納多.索亞雷斯,也就是《不安之書》(或譯為《惶然錄》)的虛擬作者。雖然大家眼中的佩索亞是一名知識分子兼詩人,然而直到他1935年辭世,佩索亞的文學天賦才廣受認同。



小編 #樂達 賞析


藉著這首寫於1928年的短詩〈英文歌〉,小編簡單和大家分享一位葡萄牙詩人與他的「異名者」們。佩索亞在他一生的詩歌與文章寫作中,創造出許多具有各自姓名、生活背景與價值觀的獨立人格,他們在創作上的差異,不僅止於文字風格、選用筆名上的不同,更深入到「思想風格」,從而在面對世界、生活、自我時,衍生出相異的心態。其中,最常見的四位姓名分別是阿爾伯特.卡埃羅(Alberto Caeiro)、阿爾瓦羅.德.坎普斯(Álvaro de Campos)、里卡多.雷斯(Ricardo Reis),與本名佩索亞自己。

卡埃羅(Caeiro)是一位牧羊人,對他而言,比起刻意去思考種種事物,他更傾向透過直接性的視、聽、嗅、觸等「感覺」來與世界互動,憑藉著親身的感知來體察世界的真實,一如他在牧羊時所感受到的自然萬象。雷斯(Reis)是一位醫生同時熱愛古典文學,他一方面嚮往卡埃羅般的理想生活態度,但在另一方面,一些詩作中也反映出來自命運、現實的主宰,以及相應的無力感。像是他在一首寫給卡埃羅的詩〈大師,寧靜〉中,同時並存著面對生命時所企求的「平靜」、「安詳」,與一個隱然存在、無人能阻止的「殘暴的神」。坎普斯(Campos)多數時間在各地旅遊,甚至也嗑藥、吸食鴉片,如他詩中所寫「我生活過,學習過,愛戀過,甚至信仰過,/而今天沒有一個乞丐不令我嫉妒,只因為他不是我。」,時常瀰漫著懊悔、迷茫、自責,深刻體會到現代生活中的虛無感。

又如這首易於理解的〈英文歌〉,自開頭以來接連以第一人稱發話,如自白般解剖著生活中的徬徨與內心的空洞――如一具靈魂逃逸的軀殼,不斷地踏上缺乏目標與意義的旅途。儘管第一行寫道「我讓世界離去」,然而持續讀到後面,漸漸帶出真正處於主導地位的,並非詩中的發話者「我」,而是原先的賓語「世界」。接連的自剖式語句,讓某種生活的虛無感逐漸積累,輔以韻律相銜,持續推進到最後兩行,藉由自我與世界的鮮明對比,簡明卻有力地深化了這份自我的無力感――自己僅只是整個世界、生活之下,如唾沫般殘餘的存在而已。

至於佩索亞本名,相對不限定於某一特定的性格,更多時候則像是眾多靈魂匯聚在同一副軀體般,多音共構成我們所知的佩索亞。而他在一些詩作中,也表現出對於成為單一自我的否定與排斥,彷彿分化出諸多異名者,寫作、發聲、思索與質問,正是某種契近於真實自我的途徑,如〈我是一個逃亡者〉裡寫道:


我是一個逃亡者。

我一出生,就被關閉

在我自己的裡面,

可我設法逃走。

……

單個的人是一座監獄。

成為我自己,就如同不存在。

我將作為一個逃亡者

生活,生活得實在而真實。

 

 

美術設計:王柄富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佩索亞 #坎普斯 #英文歌 #我的心稍微大於一整座宇宙 #Pessoa #Campos #葡萄牙詩

2022年8月25日 星期四

在火葬中 ◎曹馭博

 


在火葬中 ◎曹馭博

 

首先是頭髮,然後是

皮膚、肌肉與其他內臟。

上帝拖著盤子

收回一件件肉衣服

 

眼睛像金屬

脫落的紅色鎔渣

烙在兩塊無人對視的虛空中

--他一併拿走。

 

一個老工人翻了翻火爐

持續焚燒,笑著說

我們得給他一點時間

 

爐門伸出一條平庸的舌頭

盛放著剩餘的你:

一座蒼白肋骨組成的羅馬城

 

 

-

 

◎作者簡介

 

曹馭博,西元一九九四年生,東華大學華文系創作組藝術碩士(M.F.A.)。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文化部「第四十一次中小學生讀物選介」,臺灣文學金典獎蓓蕾獎,《文訊》「二十一世紀上升星座:一九七〇後台灣作家作品評選」詩類二十之一。出版詩集《我害怕屋瓦》(啟明,二〇一八),《夜的大赦》(雙囍,二〇二二)。

 

(取自《夜的大赦》作者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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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葉箏 賞析

 

這首詩從題目〈在火葬中〉就已經點明了是某個存在的終結,可能是生命、可能是歷史、可能是一個故事,然而我們可以注意的是「在火葬中」的「中」點明了兩件事,一個是空間的火葬,另一個則是時間其實是仍在流動、持續流動,表達出儀式未盡之意。

 

在全詩中有三個角色,一個是上帝,一個是翻動火爐的工人(與上帝處於同個時空),最後一個則是「你」。

 

我們可以看見全詩中的「火葬」是屬於被動的儀式,上帝並非主動去收回生命,他收回的是遺體,老工人並非主動開啟火爐,他僅做的是焚燒遺骸,生命的死亡並非在他們的控制之中,我們可甚而可以說他們就是一個肉體回收員。

 

首段跟第二段都呈現出了大量生命的死亡,尤其第二段的「眼睛像金屬/脫落的紅色鎔渣/烙在兩塊無人對視的虛空中」,此處的畫面呈現出了雙方對立,然而場上空無一人,只剩下一堆已經無法對看的但堅定難熔的眼睛,展現出此處死亡氣息的濃烈,甚而使得眾人難以輕易忘記見過、發生過,需要時間來讓一切淡化。

 

上帝與他的工人在這之中並不主宰生命的死去,他們僅觀看、收拾。最終儀式結束:「爐門伸出一條平庸的舌頭/盛放著剩餘的你:/一座蒼白肋骨組成的羅馬城」,於此可知「你」象徵的是一個戰後華麗的死亡之城,但這些生命的代價,最後也僅是成為史書上不起眼的一頁。而扣回題目〈在火葬中〉我們便得以理解、看見,這樣的火葬有過無數次,且仍舊持續、無法間斷,我們的雙眼有一日可能也會在火爐前排隊,上帝的工作仍在進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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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unsplash.com@anniespratt

美術設計:柄富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在火葬中 #曹馭博 #夜的大赦 #身體

2022年8月22日 星期一

七年  ◎小令

 


七年  ◎小令

 

不要拿舊的東西

來跟我說喜歡

我會害怕

越老越害怕

 

二十五歲的朝陽與白髮

三十二歲的脖子比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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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小令,1991年生,台北景美人,台東大學華語文學系畢。曾專職侍茶數年,現為自由接案撰稿。已出版詩集《日子持續裸體》、《今天也沒有了》、《在飛的有蒼蠅跟神明》。偶與夥伴合作帶領自然書寫創作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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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皮皮賞析

 

本詩的詩題為:七年。萬物度過了七年,皆無法逃脫衰老的命運,無論原樣。再時間面前,老舊成為了必然,使人感到無力悵惘。於是在第一段,作者便提到:「不要拿舊的東西/來跟我說喜歡/我會害怕/越老越害怕」。敘述者明確的站在時間的對立面,甚至覺得害怕。害怕什麼呢?就在第二節揭曉——「二十五歲的朝陽與白髮/三十二歲的脖子比手長」。

 

我想害怕的原因是,在年輕的時候,看似擁有無限春光的我們,同時也失去著轉瞬即逝的美好,白髮在還沒真正變老的時候就已經默默生成。而在恍然間,突然意識到,此時此刻距離耀眼的陽光已經過了七年。在這七年之間發生的事情無人可知,但能確定的是,實際能觸碰到的,比拉長脖子所能企及的少了太多太多。或許這就是時間予人的啟示,當期待豐滿,骨感的現實差距,會敲響眾人心中警示的晨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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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unsplash.com@graphicnode

美術設計:柄富

2022年8月21日 星期日

父親的晚年像一尾遠方蛇 ◎方路




父親的晚年像一尾遠方蛇 ◎方路


父親徘徊在母親雙穴墓前

以為自己是一尾遠方蛇

偷窺穴腹深不深

泥土虛掩了整個早晨

剛好一塊碑石

懸空著遺像

碑面刻好祖籍生辰只差卒時的體溫

香爐還點著

去年的煙


推著腳車到祠廟上香

木魚剛剛敲

父親的晚年如一頭緊跟在後的無尾狗

瞇了眼點香

嘴唇叼根煙喃喃自語

朝對觀音祈求時光寬恕


到井邊提水

把心事盛在水桶飽和落寞中

水蓊樹下醃成一盆雨

哥哥在枝椏上吊

落了滿地葉

凹下去的單瓣唇


蹲在懸空的遺像前

父親偷偷哭泣

像狗冰涼的鼻尖嗅一嗅墳邊野生菇

黃昏時從肉鋪推來腳車

掛好兩片剛燒好的花肉

在墓前瞇了眼打瞌

點一根煙

構思暮色如何掩蓋晚年如蛇巢的

雙穴腹。


◎作者簡介

方路

原名李成友,1964年生於馬來西亞檳城大山腳,日新獨中畢業,台灣屏東技術學院畢業。曾獲時報文學獎、花蹤文學獎、海鷗文學獎、潮青文學獎、優秀青年作家獎等。散文作品收入台灣《馬華散文史讀本》、九歌《九十七年散文選》。著有詩集《傷心的隱喻》、《電話亭》、散文集《單向道》、《Ole cafe夜晚》及微型小說集《輓歌》。


◎小編 #樂達 賞析

此詩榮獲2010年第33屆時報文學獎新詩組評審獎,並收錄於詩集《白餐布》。在此之前,方路詩的風格常常呈現如陳大為老師所言「朦朧的灰暗抒情」,哀而不傷、言而不盡,在形式上有時也結合了詩人擅長的雙行體(「雙排扣結構」),意象之間形成距離和張力,共同交織出凝鍊而帶有餘韻的意境。而這首〈父親的晚年像一尾遠方蛇〉則提高了敘事性,在四節詩中節制、卻也完整地表現出哀悼的情境。


整首詩透過四個小節的經營,漸次鋪展出父親的晚年光景,以及那不輕易顯露的情感。開頭描繪出父親來到母親墳前悼念,然而「雙穴墓」與隨後的「懸空著遺像」,卻暗示著另一位哀悼對象的存在與其死法。明明無論是母親,或是到第三節才點明的哥哥,之於父親皆是最熟悉的親人,然而生死之隔,死亡的介入與現實的變異,卻使在墓前的父親「以為自己是一尾遠方蛇」,彷彿從異地來,走入一處陌生的時空。隨後詩中便寫到碑石、香爐、煙……等外在景物,構築出客觀的哀悼現場,對於身處其中的父親(尤其是內在情緒面)卻沒有進一步的刻畫,就像「蛇」在許多情境中,作為不帶有情感的生物一般。


來到第二節,父親的晚年被比喻為一隻「無尾狗」。尾巴是狗狗表達情緒的媒介之一,而此處的「無尾」,或許便對應著情感的隱匿。從詩中的旁觀視角,我們難以知曉父親面對兩位至親亡故的感觸如何,如此的晚年是錯愕抑或悲傷,惆悵抑或是更多難以言喻的情感;我們僅能看見父親的一些動作,捕捉到少許線索,然最後父親向時光所祈求的「寬恕」,卻使這一系列景物與動作鋪展出的情境,得以深化、引人揣想,讓旁觀者離父親更近一步。


其後的第三節運用了詩人常見的意象「雨」,與此處親人亡故相結合,也是在此節將哀悼的背景,以及動搖了父親晚年的可能因素,更進一步而簡練地交代。凹陷的「單瓣唇」,既可指植物萎落的殘片,或也隱隱譬況了那死寂、不再發聲的懸空遺像。至於最後一節,父親的情感終於隨著「哭泣」宣洩出來,然而即便是表達情緒,卻也是「偷偷」進行,與整首詩相當節制的表現筆法呼應,共同指向了父親那隱晦、壓抑的悲情。狗狗透過嗅聞野生菇而與墳墓聯繫,父親或許也是透過哀悼和哭泣,再次與死者產生連結。


帶花肉來祭奠、瞇眼打瞌、點煙……,這些行為既承襲自前面幾節的動作,同時也讓最後兩句的父親形象更為具體而深刻――雙穴墓閉鎖了兩具曾經的至親,而哀悼現場與象徵性的「暮色」,更讓父親的晚年被籠罩在無言的蒼涼中;即使是原先鮮具情感的動作,也在此晚年裡,流露出幾分無力和落寞。蛇巢之於遠方蛇,從而在回歸的可能含意中,增添了關乎死亡的隱喻。


美術設計:柄富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方路 #父親的晚年像一尾遠方蛇 #白餐布 #時報文學獎

就當如此  ◎小令

 



就當如此  ◎小令
 
跟蟑螂相對時
看盡彼此一生

若同時跟兩隻相對
自己的一生
就得被看盡兩遍

輕易看盡他者的一生
是不敬的——
撿起牠們弄掉的筷子
放回去。讓牠們再爬一次
一千萬次

就當這一生
只有這一次


◎作者簡介

小令,1991年生,台北景美人,台東大學華語文學系畢。曾專職侍茶數年,現為自由接案撰稿。已出版詩集《日子持續裸體》、《今天也沒有了》、《在飛的有蒼蠅跟神明》。偶與夥伴合作帶領自然書寫創作課。


◎小編皮皮賞析
 
時至大暑,近日的天氣說是可以將人融化已經不是玩笑,在這樣過熱的天氣,在日頭西下的清夜,如果在喝下一碗清燉大骨湯之後,遇到蟑螂,那甫服用完畢的涼藥就成了驚聲尖叫的大補貼。

本詩的詩題為:就當如此,就當如此和就是如此意思相近,但使用語境卻有微妙的差異。就是如此,在想要表達肯定語氣時皆可脫口,而就當如此,則是在肯定之餘,再次強調了「應當、應該」之感。
 
於是,既然有應該做的事,那什麼是不應該做的呢?作者在第三段揭曉——「輕易看盡他者的一生/是不敬的」。他者,在這首詩裡,可以是敘述者,也可以是蟑螂,當相對時,彼此都是彼此那一刻的他者。在排除了不應該出現的舉動之後,作者明確給出了另一個具體行動,我們要做的便是「撿起牠們弄掉的筷子/放回去。讓牠們再爬一次/一千萬次」。當蟑螂人人喊打,敘述者利用反其道而行的慎重其事,讓讀者思考我以外的生命,小編認為,此處的蟑螂只是眾多蜉蝣的代指,意在吸引目光,再直搗看似虛無的、(他人的)生與死和自身的關聯為何。

最後一段:「就當這一生/只有這一次」再一次強調了行為的合理性,這一生,每個人,本來就只有這一次,然而就算意識到此事又如何呢?如果沒辦法做到嚴謹度日,那至少、那至少,可以盡可能地善待眼前所見之物,無論是苦痛或是其他,就當這一生,只有這一次那樣。

圖片來源:unsplash.com@@pawel_czerwinski
美術設計:柄富

一 ◎邱立仁


 


一 ◎邱立仁

很久沒有跟字和好
音樂也是

它們像
在高高芒草叢裡的小徑
適合穿梭

用跑的
就能忘記迷路



◎作者簡介

邱立仁,1996年1月生。來自南投縣仁愛鄉中原部落,賽德克族德固達雅群。在部落成長二十四年, 族語仍停在童年。喜歡聽rudan(長者)說故事,一起在故事裡迷路,在文字裡走出來。出不來,於是騎車、洗澡、睡眠。大學很幸運參與了原資中心舉辦的活動,開始認識不同族群文化,也漸漸認識自己與過去的距離,似瀰漫濃霧的橋,連接兩端,在生活裡書寫每一步,無論往前或往後,都能看到那朦朧的足跡。畢業於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中國語文學系,現擔任靜宜大學原住民族文化碩士學位學程工讀生,負責課程攝影、記錄。並於109學年度就讀靜宜大學原住民族文化碩士學位學程一年級。曾獲臺灣原住民族文學獎新詩組。
(取自臺灣文學獎官網)


◎小編 #林宇軒 賞析

這首詩〈一〉的作者邱立仁,不久前剛以詩作〈外婆的bunun〉獲得2022臺灣文學獎原住民華語新詩首獎,過去更曾獲得臺灣原住民族文學獎等獎項,是賽德克族新生代的傑出詩人。綜觀這首分為三節、僅僅七行的短詩,沒有出現任何的「你」或「我」,卻能以舒緩的敘事策略不斷轉換焦點又層層扣合,讓讀者產生代入感。

第一節開始,詩人選擇省略主詞,同時以「很久」填補在有無句的價值判斷之前,讓詩句讀起來順暢而不突兀;在談論對事物的疏離與衝突時,選擇了「和好」這個詞,讓「字」與「音樂」的抽象概念瞬間擬人化,彷彿它們是可以互動與對話的對象。第二行中的「音樂也是」,可以指「(我)很久沒有跟音樂和好」或者「音樂很久沒有跟字和好」,其中的歧異性令人玩味。

到了第二節,詩人以感官可及的具體意象來指涉「字」與「音樂」:兩者作為「高高芒草叢裡的小徑」,代表了四周放眼望去唯一的路。詩人一方面營造了空間感,另一方面引領讀者在無形中感受時間的動態感。值得注意的是,「芒草叢」是會割人、使人受傷的,這種遠觀美麗而帶有危險的自然景物,在時空的機緣下可能產生讓人刺痛、發癢的細微傷口。

還能怎麼辦呢?沒有其他的路了。「高高芒草叢裡的小徑」雖然是唯一的一條路,但在四周的視野遮蔽下卻完全看不清相對位置,只能在其中不斷「迷路」。詩人並不甘於此,在最後的詩節神來一筆,寫道「用跑的/就能忘記迷路」,讓速度和物換星移的痛感,取代「走路」原先的目的,以忘記換取一切美好。

回頭看詩題「一」,可以看出詩人留給讀者的解讀空間。「一」可以代表「獨自」,可以表露一心一意的「堅持」,當然也可以指涉象形的「一條路」。詩人在第一節說「很久沒有跟字和好」,但從後設的角度來閱讀,這首詩不正是詩人「跟字和好」的證明?詩人以如此耐人尋味的手法鋪展生活的心緒,加上省略主詞、融合虛實的敘事策略,讓這首短詩顯得耐讀而傑出。


美術設計:林宇軒 @arteditor053

邱立仁 #一 #音樂 #外婆的bunun #賽德克

過熱  ◎小令

 



過熱  ◎小令

活得愜意鬆散
像折斷一根骨頭馬上能長出新骨
就這樣憑空折出另一副自己
再把她趕出門見人

自己喀拉喀啦轉身
走往陽台拖地,晾衣服

該過兩次大門
該過馬路,過街,過市場
除了過人之外的
我都過過了

等她過完這一天回家
瓦斯爐上
是我。
有一天她也會把這一切都過得很熟
包括那一鍋
不知道怎麼教出來的大骨湯


◎作者簡介

小令,1991年生,台北景美人,台東大學華語文學系畢。曾專職侍茶數年,現為自由接案撰稿。已出版詩集《日子持續裸體》、《今天也沒有了》、《在飛的有蒼蠅跟神明》。偶與夥伴合作帶領自然書寫創作課。


◎小編皮皮賞析
 
時至大暑,近日的天氣說是可以將人融化已經不是玩笑,在這樣過熱的天氣,在日頭西下的清夜,來一碗清燉大骨湯或許不失為一帖涼藥。

本詩的詩題為:過熱,首段卻以愜意鬆散開頭——「像折斷一根骨頭馬上能長出新骨/就這樣憑空折出另一副自己」,折斷骨頭應為沈重疼痛的事,然而對於作者來說,似乎並不困難。另一副自己,無論在遠古的東西方神話,乃至於現代都令人們著迷。把與呼吸同步的身體內在取出、形成一個是嶄新也是熟悉、活生生的外顯,分身可以企及之處,都屬於他也屬於自己,受到肉身所限的個體,因而能以多個視角觀看世界。
 
於是,自己可以「走往陽台拖地,晾衣服」,也可以同時「該過兩次大門/該過馬路,過街,過市場/除了過人之外的/我都過過了」(應該也還沒有過過兒過過的生活)這兩段視角的切換流暢,且也不只兩個視角,還有讀者以全知觀點閱讀,形成一個穩固的立體三角,使人置身其外但實際上早在其間。

而在最後:「等她過完這一天回家/瓦斯爐上/是我。」回家、瓦斯爐和前面所述的陽台一樣如常,但距離卻瞬間拉近。就像分身出門之後回來,在瓦斯爐上的不是物品,反而是自己。但炙熱的溫度依舊被作者輕描淡寫,轉而繼續注目對方。

「有一天她也會把這一切都過得很熟/包括那一鍋/不知道怎麼教出來的大骨湯」有一天,意指自己正處在過熱,但那又如何呢?過熱之後迎來的並不是灰燼,而是美味的大骨湯。但或許,成為灰燼又如何?因為作者,讓我們看見極處之盡仍然有路——有一天,一定可行。

圖片來源:unsplash.com@Alex Conradt
美術設計:柄富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小令 #過熱 #分身

2022年8月15日 星期一

在小房間裡,所有的陳舊…… ◎Joseph Brodsky


 


在小房間裡,所有的陳舊…… ◎Joseph Brodsky

在這個小房間裡,所有的陳舊:
有魚的魚缸——這裡擁有的一切家具
魚群透過游泳與遠望
增加空間本身。

自從,你永遠離開之後
它變得更冷了,茶終於失卻其甜。
變成大理石,一個地方
在黃昏被瘋狂摺疊起來

車輪和腳跟獨自留在街邊
梧桐的高傲姿勢不改。
袖珍燈泡的兩半
八點之後會讓人流淚。

喜歡希臘:一些果園,一些緊裹
束腰外衣的女獵手。然而更多的是
對四足動物赤裸地追求
甚至比臥室裡的桃花心木更多

在窗台和他曾祖父肖像之間
即使再溫和的氣流也會拉扯窗簾。
如果你恰巧記得規則,
遲慢和與對這兒的格格不入。

不幸的是,鴨子不能站在甲板上。
而一場風暴,唉,不是來自大自然。
在城市裡只剩畫眉和鴿子
依舊相信建築的理念。

毫無疑問,一切很快就要結束——
很快,顯然,並帶著醜陋
大腦只是一座有流動輪廓的冰山,
強烈地被帶入黑潮的渦流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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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約瑟夫布羅茨基,(1940—1996)。俄裔美籍著名詩人、散文家,生於列寧格勒(現聖彼德堡)一個猶太家庭,15歲輟學謀生,很早開始寫詩並發表於蘇聯地下刊物。1964年受蘇聯政府當局審訊,因「社會寄生蟲」罪獲刑五年,並被流放至西伯利亞。1972年被蘇聯政府當局強制遣送離境,隨後前往美國定居,先在密西根大學任駐校詩人,繼而在其他大學任訪問教授。1986年榮獲美國國家書評獎,1987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1991年獲選「美國桂冠詩人」。其代表作品有詩集《詩選》、《詞類》、《致烏拉尼亞》,散文集《小於一》、《論悲傷與理智》等。

(取自《小於一》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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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江豫賞析

  布羅茨基曾在《小於一》中自言音樂對他自身詩風格的形塑之無法分割,認為:「所謂詩中的音樂,在本質上乃是時間被重組,達到這樣的程度,使得詩的內容被置於一種在語言上不可避免的、可記憶的聚焦中。換句話說,聲音是時間在詩中的所在地,是一個背景,在這個背景的襯托下,內容獲得一種立體感。」我們也不難發覺為了達成此目的,他對於自我詩的格律、形式的深究,讓他像著巴洛克時代的賦格曲旋律所做的臨摹。


  以這首〈在小房間裡,所有的陳舊……〉為例,此詩四行成一段,布羅茨基將「小房間」所置換的空間概念,做為內容與形式兩重的屋瓦。以前者的範疇而言,我們能理解他所敘說的空間是這樣的:一個被離席、被陳舊充盈的空間,彷彿「自從,你永遠離開之後」一切走樣,無論從窗戶往內、往外看都變得不同,乍看像是情詩的固有套路,但僅僅一個人稱代詞似乎並不能替他詩句的聲腔說上更多。

  更何況,對他而言,這個房間發生過的事情並不重要,他在乎的是這個房間在「某人離開之後」發生的變化,這才漸次地替我們揭開了這首詩某種隱晦地,近乎精神分析的明說——一種心理上的,為形式介入內容而造就的空間。

  舉例而言,首段末兩句「魚群透過游泳與遠望/增加空間本身。」便明確地說明了空間本身的不可相信:魚缸玻璃折射的光,會扭曲由內向外的所有視域,這也是為何「游泳」與「遠望」二者看似於空間無關的兩件事,居然可以「增加空間本身」——視角的移動與魚本身視野的性質,會導致空間在動作之中產生變化,甚至於產生更後面的「折疊」、「拉上窗簾」等,屬於空間的變動。

  布羅茨基也在倒數第二段表達了他對於空間本身的嘆息,鴨子不能站在甲板上、風暴不是來自大自然。前者的邏輯之所以成立,便是在於空間與主體的互不相容:鴨子無法適應甲板上所需承受的風浪;後者則來自於一種人為的言說:對大自然而言,風暴並非風暴——大自然並不承擔著風暴這個詞彙所衍生的暴力潛義,我們之所以認定他名為「風暴」,正是來自於我們對其的想像——一個心理空間的形塑。然而,在這樣無所不有的空間形塑與排斥之下,我們卻似乎總忘記我們本質上,皆是由「建築」這樣的概念所造就的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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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arteditor053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布羅茨基 #空間 #小房間

2022年8月14日 星期日

光陰謠 ◎湯養宗


 


光陰謠 ◎湯養宗
 
一直在做一件事,用竹籃打水
並做得心安理得與煞有其事
我對人說,看,這就是我在人間最隱忍的工作
使空空如也的空得到了一個人千絲萬縷的牽扯
深陷於此中,我反覆享用著自己的從容不迫。還認下
活著就是漏洞百出。
在世上,我已順從於越來越空的手感
還擁有這不折不撓的平衡術:從打水
到欣然領命地打上空氣。從無中生有的有
到裝得滿滿的無。從得曾從未有,到現在,不棄不放


◎作者簡介
 
湯養宗,當代詩人,閩東首府霞浦人。出版詩集《去人間》《制秤者説》《一個人大擺宴席——湯養宗集1984-2015》等七種。先後獲得福建省政府百花文藝獎、人民文學獎、中國年度最佳詩歌獎、詩刊年度詩歌獎、儲吉旺文學獎、滇池文學獎、揚子江詩學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小編江豫賞析
 
  湯養宗在2018年,透過其詩集《去人間》獲得了魯迅文學獎,在其得獎感言中,他曾說過:「詩歌給了我這生一事無成的快樂。」這同樣是他自己所撰寫的另一首詩的詩題。在同首詩裡,他對自己詩歌的自剖,是這樣說的:「我懷抱冰火但又大而無當/做得孤絕的事就是抓空氣」我們可以在其中察覺到,他自栩的某種菁英,甚至是逼近於現代主義提倡的生僻態度,確實在某些詩當中有所體現,但在像〈光陰謠〉這樣的口語詩裡,我們才會發覺對湯養宗來說,詩歌中所謂的「菁英」體現的是思想的深度,是擅於在日常細節之中挖掘出的感官、經驗,並轉化為詞彙的能力。
 
  以這首〈光陰謠〉為例,湯養宗開篇便直白地陳述了自己所做之事:「一直在做一件事,用竹籃打水/並做得心安理得與煞有其事」,竹籃打水在如今有井尚存的鄉村之中,不過是極為家常的圖景,但在湯養宗眼裡,卻成了一種具備了「隱忍」性質的工作。接著,他便就這樣的隱忍做出了闡釋:「使空空如也的空得到了一個人千絲萬縷的牽扯/深陷於此中,我反覆享用著自己的從容不迫」,不僅如此,他也從打水的經驗中體認到生活的本質,便是「漏洞百出」。在這首詩的前半段中,湯養宗對口語的使用精緻程度與利用材料的程度尚且還能說是可預料。但下半段,他便發揮了他身為詩人的觀微之眼如何明目看見更毫末的細節,甚至於對其進行剖析:「在世上,我已順從於越來越空的手感/還擁有這不折不撓的平衡術」短短兩句話中,他以「順從」、「不折不撓」這兩個形容詞,將「竹籃打水」這件事轉化成了某種隱約的配套隱喻,搭上前半段的鋪陳,在這裡「順從」所帶來的隱忍、「不屈不撓」所帶來的堅毅,讓打水這件事反而成了一種形容,而先前湯養宗未曾說明白的「隱忍的工作」才成為了這首詩所想述明的主體。
 
  對湯養宗而言,這樣的工作或許便是從事詩歌的寫作當中。最初可能尚且汲汲營營地想求著些名利,但那些名利卻彷彿是水,在竹籃上來的過程中,逐漸地從籃口、從籃身逐漸散去,最終只剩下一盆「裝得滿滿的無」。但詩歌於其從事者之所以能堅持下去,或許便在於他們總能明白,最初的那一切名利,本來就是無中生有。



美術設計:@arteditor053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湯養宗 #光陰謠 #活著就是漏洞百出

大千世界 ◎周德成

 



大千世界 ◎周德成

風起高飛時
最高點的莫不都是塵埃

看清世界
我不知道該用望遠鏡還是顯微鏡


◎作者簡介

周德成,生於新加坡,2014年新加坡文學獎得主、2009新加坡金筆獎得主。英國劍橋大學亞洲與中東學系博士候選人,曾於薹大修讀漢學翻譯。寫詩、散文、微型小說、影評,也翻譯詩歌和美術相關文字。主編《新華文學》《五月詩刊》,著有詩集《你和我的故事》等,部分詩作被改編成歌曲、微電影。


◎小編 #林宇軒 賞析

這首詩來自於新加坡文學獎得主周德成最新出版的詩集《用整個白天使黑夜安靜》。無論是自陳以「連詩22首」的形式節節相連的〈用整個白天來使黑夜靜下來〉之「何謂黑夜?/日子一頁頁小舟/不得不停靠的碼頭」,或者是〈問答〉中「被烹煮的食物們/火為你們翻譯最後的遺言」,都可以看出周德成善於觀察萬物的敏銳之心。正如王德威稱「周德成的詩歌靜觀人世浮光」,余堅也指出其詩作展現了漢語別具特色的「魅力和豐富性」,這本詩集就像是一個宇宙,在詩作與詩作間建構星系。

回頭觀看這首〈大千世界〉,詩作疊加了兩個層次的詩意。詩人在前兩行以「最高點」的壯闊和「塵埃」的渺小製造形象上的對比,在後兩行更以「望遠鏡」與「顯微鏡」進一步推進其間的思考。望遠鏡用以幫助使用者觀看遙遠的景物,而顯微鏡則能將微小物品的影像放大,至此可以發現詩人以不同於以旺「看清世界」的方式,以「遠」和「小」來理解,這種不同的觀點在配合詩題「大千世界」之下,更加營造出了詩中的張力。

綜觀《用整個白天使黑夜安靜》整本詩集,分為「如同文明與愛情的進化」、「開始與結束的光合作用」、「鬼的影子是人,人的一半是鬼」、「用整個白天來使黑夜靜下來」四輯,而〈大千世界〉被安排在第四輯;在收於同一輯內的〈每天的功課〉、〈活著的八種方式〉等詩,可以窺見周德成日常感懷的細膩之情。雖然〈大千世界〉這首詩作僅有短短四行,但在文句中卻負載著讓人深思的命題:當詩人終於將他物「看清」,也許更多的是對於自我的了悟,與釋然。


美術設計:@arteditor053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周德成 #大千世界 #用整個白天使黑夜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