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9日 星期六

吳鳳成仁  ◎楊牧

 



吳鳳成仁  ◎楊牧

 

昊天的神明,大地精靈

我吳鳳,我從來不想,因為

不敢,與你為敵。我是脆弱

孤獨,而且己經老邁的凡人

其實我最渴望的是安寧

安安靜靜讓我休息。時常

我在睡夢中回到童年遙遠的

故鄉,漢家的城樓

讀書宦遊人楚楚的衣冠

任重道遠的神色,我知道

我曾經仰望著迷——

而那僅僅是知識的幻影

學術的架子,不是知識

和學術所擴充的真實氣度

雖然我曾跂求能安於經書

和經書所帶來的閑逸……

飄洋過海,跋涉人山

我吳鳳,我才發現

我何幸能夠發現,原來

生命的堅毅和廣大

矗然如並起的山巒蒼翠

耀眼如浩瀚的海面閃光

在別人的啼哭和歡笑裏

生命潛沉發揮;從此

安逸離我遠去,然而然而

昊天的神明,大地精靈

我永遠,我何嘗不永遠

就是如此溫良恭順的呢?

讀聖賢書,自知聖賢的言語

咄咄飄浮,藐藐空虛

胡人騎馬入關,倨傲頑劣的

君王也只好手戮骨肉妻女

為了名節(一個觀念而已

小小的觀念而已)將自己

吊死煤山,教老槐千古負罪

教顧炎武羞愧杜門,刀繩

俱在,王船山規劃他的理想

張煌言死難,朱舜水乘桴浮於海

教鄭成功焚燬儒者的衣冠

經略臺南,終於都晚了

聖賢書教我們蹉跎猶疑

耿耿觀念依舊,生靈的災難

是實際。我終於了解儒者

所謂放眼天下是空言

文字是他們悲哀的逃避

我選擇了生命的參與來證明

聖人無辜,是論者愚妄盲目⋯⋯

渡海取蕞爾臺灣小島,看我

吳鳳追踪國姓爺的足跡——

人山教化番民,我於朱舜水

並不多讓;以制度付諸洪荒

船山復出也須引我為知己

即使道不行,我吳鳳

一旦將以垂老的性命

肝腦塗地來詮釋汎愛親仁的

道理。假如他們能記憶着我

讓阿里山永離血腥和殺戮

一死不輕於張煌言從容就義

則吳鳳的性命並不足珍惜

雖然我還是恐懼,啊

昊天的神明,大地精靈

性命不足惜,雖然我還是

如此恐懼,何況一死之後

他們也可能就把吳鳳忘記

 

◎作者簡介:

楊牧,本名王靖獻,臺灣花蓮人,臺灣詩人、散文家、評論家、翻譯家、學者。花蓮中學、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創作碩士、柏克萊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楊牧自中學便矢志新詩創作,並共同主編詩刊。早年筆名王萍與葉珊,三十二歲而改筆名為楊牧。詩文廣譯為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義大利文、瑞典文、荷蘭文、捷克文等,曾被瑞典院士馬悅然譽為最有希望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臺灣詩人。

◎小編 #那其 賞析:

 

        「什麼!原來楊牧寫過吳鳳,而且是這樣寫吳鳳!」這是筆者首次接觸到楊牧所敘寫的一系列吳鳳作品時,交雜著詫異與困惑的驚呼。這或許意味著我們已然位處全然不同的詮釋脈絡與歷史觀點,但也促使筆者抱著一探究竟的欲求,以楊牧的〈吳鳳成仁〉作為錨點,藉由初步的賞析與考證,梳理楊牧如何詮釋這位極具歷史爭議性的人物,嘗試理解楊牧的時空局限與突破,也希望開啟當代視野的評價與討論。

 

「文學固然不能變成其他東西的附庸,但文學也不可以自絕於一般的人文精神,和廣大的社會關懷。」──楊牧《柏克萊精神》

 

〈吳鳳成仁〉原為1979年出版的詩劇《吳鳳》中第三幕之片段,乃敘寫破曉之際吳鳳於陽光灑下時的自白,後單獨成篇,收錄於1980年出版之詩集《禁忌的遊戲》。

 

詩文以吳鳳作為敘述者(「我」)言說,回憶成長、離鄉、渡海、入山的生命歷程,交叉描繪吳鳳「赴死」前的空間移動與內心活動,譜出身體與心態的雙重軌跡。而這般戲劇獨白體的形式,不僅是脫離作者位置、換位吳鳳發聲,也是假託角色面具陳述作者自我的一種手段,如葉慈所稱之「另我」(the other self)或是龐德的「假面」(persona)概念(劉正忠,2011)。基於此類形式所涉及作者與角色的特殊關係,〈吳鳳成仁〉中的吳鳳便不僅歷史人物吳鳳,也是楊牧根據某方歷史敘事下的人物原型,加以給予個性、寄託精神的角色吳鳳。

 

佈局上,楊牧以三次「昊天的神明,大地精靈」標誌整首詩的韻律起落,同時搭配文中如「讀書宦遊人楚楚的衣冠/任重道遠的神色」、「矗然如並起的山巒蒼翠/耀眼如浩瀚的海面閃光」,營造了在知識意義及地理空間上高遠寬闊的格局框架。也藉由列舉顧炎武、王船山、朱舜水、鄭成功等中國明末遺民作為儒家仁義精神的文化象徵,「看我/吳鳳追踪國姓爺的足跡──/入山教化番民」,表現吳鳳承繼此列歷史人物形象,延續精神香火,圖以文明啟迪野蠻。

 

大歷史下,楊牧似乎也積極地藉由對比手法經營吳鳳謙卑、渺小、平凡的「立體化」角色特質:以「我是脆弱/孤獨」、「其實我最渴望的是安寧」的自揭卑微作為鋪陳,堆疊回憶中的經驗與領悟,逐步自仰望著迷讀書人的神色,轉向「我終於了解儒者/所謂放眼天下是空言」的醒悟,進而決意「肝腦塗地來詮釋汎愛親仁的/道理」。但這股決心亦非一無反顧。儘管參照楊牧在《吳鳳》前言中便露骨的表明「所謂英雄,只有以仁愛和理性無限擴充他的人格以救贖他人的才是英雄」,且將吳鳳視作「自我犧牲的英雄典型」,楊牧仍特別在〈吳鳳成仁〉詩末以「雖然我還是/如此恐懼,何況一死之後/他們也可能就把吳鳳忘記」消泯吳鳳神性,呼應了首段「老邁的凡人」自述。以凡人卻做出不平凡犧牲的反襯基調,隱隱彰顯「吳鳳成仁」的珍貴與難得。這般「凡人」的定位則是延續1977年收錄於《柏克萊精神》的〈偉大的吳鳳〉中,楊牧將吳鳳與耶穌類比的基礎。

 

        然而,透過時間錘鍊的考證與翻案,今日的我們得以知曉吳鳳的英雄敘事乃是誕生於權力關係的宰制,象徵著殖民者塗抹史實,假託吳鳳以文明般犧牲的高貴映照鄒族族人的「出草陋習」。放在今日反思,吳鳳的英雄敘事是僵固了對象(即鄒族族人)的野蠻定性,也化約為鄒族乃至原住民族長期背負的道德污名,無非是一種歷史暴力的呈現。於是,爬梳〈吳鳳成仁〉及一系列楊牧對於吳鳳的探討過後,筆者不禁想回頭叩問,即便楊牧可能受限於時下論述的偏頗,他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態與判斷擇選了吳鳳,用以塑造仁義的角色典型?我們又如何在審視楊牧無庸置疑的文學地位與思想高度時,穿插批判與省思?

 

「沒有一座文明的豐碑不同時也是一份野蠻暴力的實錄。」──班雅明《歷史哲學史綱》

 

        在〈吳鳳成仁〉中,我們看見被大力標舉的儒家式、將「仁愛和理性」推己及人的精神凝縮於吳鳳的英雄定位。在看似對鄒族族人的角色消音,將之成為襯托吳鳳精神的背景時,楊牧則是在《吳鳳》〈前言〉中特別申明到:「我不接受一般傳說中的土著形象,我不相信他們是愚蠢無知的……」,並且說明「(吳鳳詩劇)是一首探討善惡的詩,但這詩裏沒有絕對的『壞人』──這詩的目的在洗滌困惑和黑暗」。

 

對此,學者劉正忠從體裁(戲劇獨白體)與內容是否相稱的美學效果切入,認為楊牧此舉雖是為了避免簡化觀點,但也因《吳鳳》中對於仁義的反面──或說「惡」的元素描摹較少,反而失去了「戲劇性」的表現張力,應該適度演示過程以凸顯世界的缺憾與人性的脆弱。然而,對筆者而言,此處楊牧所欲表現的「戲劇性」美感大抵就刻意不從善惡角色的對立與衝突出發,而是試圖從吳鳳的心思揣寫、吳鳳的英雄作為與吳鳳的價值意義間相互輝映而開展。不過,回過頭來,楊牧儼然還是淡化了吳鳳敘事背後複雜的族群關係和文化意義,有意站在相對抽離、「中立」的書寫座標,僅塑造吳鳳的「立體化」角色形象並標舉正向的精神價值(聚焦在對於仁愛和理性的頌揚),而迴避吳鳳成為英雄時相生的「惡」。筆者不禁好奇,這樣的操作是可能的嗎?

 

        19841111日,也是在1977年至1979年書寫一系列吳鳳作品之後的幾年,楊牧在中國時報刊登了〈誰殺了吳鳳?〉一文,重新回顧了吳鳳事件的論述並說明自我觀點。文中,楊牧先是轉述當時鄒族族人自稱吳鳳實為某支族人所殺,但卻也因此悔恨因此相約取消「敵首祭」的報導(出處未知),再增補了對於吳鳳敘事的幾種詮釋樣貌:一脈是自1884年倪贊元輯錄到官方所塑造的吳鳳神話,並有美國學者畢思孟以英文專書讚揚吳鳳;以及另一部分為1856年劉家謀〈海音詩〉、連橫《台灣通史》(1921)描寫吳鳳僅是一個使「諸番畏」的山地小吏,皆不對吳鳳採取讚揚態度,甚至帶有貶義。接著,楊牧坦言自己是以畢思孟的理解撰寫了《吳鳳》詩劇,並對這位紅衣通事不平凡的犧牲精神採取「寧可信其有」的態度。但隨即楊牧也嘗試平衡言說,對原住民族自救、移除敵首祭等作為給予肯定,並且申明吳鳳的死乃屬各種信仰與命運關口的衝突。「是『無知』殺了吳鳳」,楊牧如是說。

 

        分析以上,楊牧從早先《吳鳳》〈前言〉所提及「沒有絕對的『壞人』」的基礎上,進一步在〈誰殺了吳鳳?〉中重申吳鳳之死無法全盤歸咎於鄒族族人,而是所謂族群命運關口的無知狀態促成了吳鳳的悲劇,因此無法斷言其絕對的善惡。然而,倘若揭開楊牧覆蓋於吳鳳敘事的「無絕對善惡」說法,會發現楊牧面對吳鳳事件的眾說紛紜,依舊選擇了身處殖民官方所形塑的吳鳳史觀,以及畢思孟讚揚吳鳳的歷史觀點,才得以將吳鳳之死定調為「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英雄犧牲,並且認為此犧牲乃為「成仁」。對此,映射楊牧不時在專文論述中強調鄒族族人的非野蠻與非罪愆,則像是憑據著不對稱的姿態,以龐大而試圖「客觀」化的價值視閾吞食吳鳳事件中交織的全貌:先是認同了官方敘事刻畫的吳鳳典型及其相生的鄒族族人暴力形象,再「忽然把這交談的層次提高」,用以「拯救」官方吳鳳敘事中被妖魔化的鄒族族人。是故,楊牧所刻意迴避或逆轉的「惡」,其實依然於迴避與逆轉的企圖中體現出來。

 

        特別的是,楊牧即便跟隨了官方吳鳳史觀的英雄敘事,卻也在追求「客觀」化的前提裡,涵納了〈吳鳳成仁〉中相對謙卑、渺小、平凡的詮釋視角,來平衡一昧詠誦吳鳳英雄精神的片面。同時藉由演示吳鳳的心態軌跡,補足官方吳鳳史觀未提的「犧牲之前」,挖掘出支撐吳鳳英雄精神的內在深度。

 

若將此與我在前述的「吳鳳的『立體化』角色特質」對話,則或許能夠進一步推知:吳鳳的角色「立體化」建構依然存在著「邊陲」烘托「核心」的主從秩序。就以平凡的人物形象拱出不平凡的犧牲行為為例,此舉乃是幫吳鳳創造了「(平凡的)人性」,看似促使吳鳳不再是高高在上、難以觸及的偉人典範,其實也試圖讓吳鳳的英雄敘事更有層次、更為現實、更易認同,鞏固了吳鳳的英雄定位。因此筆者才會反過來將「平凡」視為「邊陲」,其存在是用以襯托「不平凡」的「核心」意義。進一步闡釋,「邊陲」的特質也創造出吳鳳不同於官方敘事框架的個性與選擇,「核心」則得以使楊牧淬煉出欲主張的「仁愛和理性」精神價值。

 

除此之外,在楊牧的筆下,「邊陲」與「核心」似乎也不僅止於相對而生的主從關係,他似乎也有意將之操作為從「邊陲」到「核心」的線性移動,並將前進的主導權讓渡給吳鳳:就如同〈吳鳳成仁〉中,吳鳳從抵抗儒者的空言消極(邊陲)轉向承襲遺民人物肩負文明的積極(核心),此舉乃隱隱強調吳鳳是在一連串的心思運作、經驗判斷後,自主的從一介凡人走向了英雄式的犧牲。

 

延伸論述,筆者認為,楊牧將吳鳳「立體化」的建構活動,無論是「核心」與「邊陲」的主從結構,還是「邊陲」到「核心」的推進歷程,都表現出此詩的戲劇張力是源於人物反差與價值碰撞,開創官方敘事中吳鳳原型所沒有的深度與鮮活感。動態的「立體化」建構也使楊牧有機會創造出拉高視角「客觀」化的合理空間,讓加冕吳鳳擁有「仁愛和理性」精神典範頭銜的儀式成為可能。

 

行筆至此暫歇,終究不表示筆者的詮釋一錘定音,而是期待本篇賞析成為另一些可能的可能。可以是讓〈吳鳳成仁〉重新審視起來不那麼必然的可能;也可以是訴諸時間的淘洗,而我們依然需要不斷反思與辯證其價值與意義,一種複雜、沈重、深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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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資料:

楊牧:《柏克萊精神》,臺北:洪範書局,19772月。

楊牧:《吳鳳》,臺北:洪範書局,19794月。

楊牧:〈誰殺了吳鳳?〉,《中國時報》,19841111日。

劉正忠:〈楊牧的戲劇獨白體〉,《臺大中文學報》第35期。201112月。

 

參考資料:

楊宗翰:〈現代詩劇,休走!──從楊牧的吳鳳談起〉,《國文天地》160,頁80-8819989月。

Cidal 嚴毅昇:〈「外部落份子?~混原世代與文藝環境的互動關係」與文學中未被察覺的凝視〉。2022926日。

 

文化諮詢:Cidal嚴毅昇(https://www.instagram.com/cidal1993)、呂澄澤

文字編輯:那其 @errrrrrr_some https://instagram.com/errrrrrr_some/

美術編輯:葉舟 @yezhou_write https://www.instagram.com/yezhou_write/

素材來源:freep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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