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6日 星期一

水妖 ◎楊牧


[利文祺專欄 ▍文學騎士歷險記]
   
水妖 ◎楊牧
  
假如過去絕對衍生現在:
海潮近乎無聲,相對
起落。我看到單人臨界
旋舞,為了進入現在
於未來,俯視眩目的五色石
以預言的形狀自右手指尖垂點處
折射九十度延長至無限,啊水妖
我看到白浪回流的時候多層次的
閃光磨過細沙往下滑,暗暗
作響,如我們卑微的生命
永遠撤離著,以高蹈的姿勢
我聽見你接納的詠嘆多情再無感傷
  
啊水妖,我意識一面巨大的網
曾經像宿命的風煙將你罩在
速度的中心
靜止
而我以為那接近寂滅的動作
是自我與身體的對話
時間無比溫柔,允許美麗
於平衡和尋求平衡的程式裏
——如藏紅花反覆迸裂,痛苦
堅持露水點滴的季節,雲在天空
整理舞衣,創傷為了試探靈魂——
循環,分解,再生以孢子的力
  
啊水妖,在不斷的螺狀音波裏
在燦爛疊置的星圖中央,我看到
許多空氣精靈各自乘騎復活
重來的虎鯨背上,悠遠
唱那今昔之歌,海面飄浮著
歲月剝落的白堊與侏儸
你背對那些站立,潮水
湧到而回流,傾聽:
下頷依然與水平,藏紅花
準時開放,魚尾紋歸還
天空,創傷癒合
你是你自己的女兒
  
--
      
美術設計:許宸碩
攝影來源:Flickr c.c.|sean hill (https://www.flickr.com/photos/evershade/3392937094/ ),原圖經裁剪後加上文字、logo,依照CC分享(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sa/2.0/ )
     
--
  
◎小編利文祺賞析
  
我們總以為時間是直線進行,如奧古斯丁也將時間分為「將來到的未來」,「現在」和「過去」,並以事物的運動作為時間的分別,「未來」為「事物尚未來到」,「現在」為「事物的此在」,「過去」為「事物的消逝」。這樣直線的時間觀不同於我們要介紹的詩〈水妖〉。
  
在這首詩,時間是永恆的循環,如第一節提到「過去絕對衍生現在」,然而海潮的起落是來了又「白浪回流」,正如時間來到又消逝,又承諾了再次的來臨,再一次循環。在這永劫回歸的海潮之上,有一位水妖,正以指尖垂點「五色石」。五色石的典故或許源自女媧補天之石頭,也提示了水妖的神性和時間原始性,如同開天闢地的女媧。敘事者提到,這樣的原始透過折色而「延長至無限」,如同延長至永恆。相對之下,我們如浮游的生命如此「卑微」,並「永遠撤離」,面對可能的死亡。水妖對此的回應是「多情再無傷感」。
  
為何是「多情再無傷感」?或許我們可以在下一節找到答案。水妖曾被的「巨大的網」罩住,那樣的網讓水妖有了「接近寂滅的動作」。所謂的「接近寂滅」,即快要進入寂滅/涅槃卻尚未進入,這樣的關鍵時刻或許能以菩薩(Bodhisattva)為例。菩薩在進入涅槃之前,因體悟到世間有更多的痛苦之人需要他,而發誓要回頭關照那些人,並帶領他們進入涅槃。菩薩對世間人情亦是「多情再無傷感」,即是,他以情理解,卻不陷入傷感的情緒。
 
而後來的意象如「藏紅花反覆迸裂」,與「循環,分解,再生以孢子的力」,皆提示了時間之循環與再生。此種「圓」的意象又延伸到最後一節,如「螺狀音波」,旋轉的「星圖」,「復活」的精靈。直得注意的是楊牧以「海面漂浮著/歲月剝落的白堊與侏羅」提示時間之剝落/流逝,然而水妖的姿態是「背對那些站立」,彷彿流逝的時間與她無涉,因為她的時間是不死的,是循環的,如藏紅花仍不斷開放,如創傷將會癒合,老去的魚尾紋將歸還天空,她「是自己的女兒」,將從自己再生出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