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詩獻給客死旅社的同道陳在葵君靈前(註一)(註二)
在暴風雪颯颯飄落的清晨
帝大分院的白色病榻上
喀血三年的你
安靜但又孤寂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雖然生前孤苦無靠
但也不能讓你陳屍於荒野中吧
就由負笈異鄉的新高山下之友
簡單地為你舉行弔祭
來不及看你最後一眼的我
默默無語
如今唯一的紀念
在淚水涔涔之下朦朧
然而腦海中卻深深刻印著你的文章
你藏身在武藏野的茅屋中
我為你那懷才不遇的悲慘一生而悲傷
在貧困與厄運之中流轉
年輕的你心底深處
始終抗拒著名譽、地位與體制
開拓著前人未曾到達的處女地
如野獸一般
燃燒著新藝術的烈焰
你留著具有悠久文化歷史的
大陸炎黃子孫們的血液
即使為了自負與倔強
就算你傾注心血所打造的一小座石膏像
遭受到嘲笑與指責的唾棄
即使令人皺眉
也要在畫布繪上絢爛與瑰麗
即使他們炫誇世間的榮耀
你卻像反彈的皮球一般
為了真實的美從不妥協
發自追求美與人生的信念
熱愛美術的你
卻被世俗埋沒
還來不及開花就凋謝的你
比那些沈浸在幸福中的美術家
與乖舛命運戰鬥
愛好並仰慕著許多先哲
激賞德拉克洛瓦、尚賽、羅丹、梵谷的你
嗚呼!然而從泥濘、黑暗裡
從不幸之中
年輕的你,熱血沸騰的心中
與全世界的年輕人相同
被時代的驚濤駭浪翻弄著
要將陳腐的事物從根拔除
建設新的事物取而代之
那殉道者與改革者的熱情
使你的青春犧牲在戰陣與街頭
我深知為甚麼
你會舉起細瘦黝黑的胳膊
由象牙之塔、由藝術殿堂
投身到喧囂的現實……
將從未體驗人生之春的悲慘同胞之淚
放進燃燒鮮紅烈焰的歷史齒輪中
將種種憎恨與憤怒
一個一個地鑲嵌上……
我明瞭 為此
你再痛苦也都得背負這個十字架
被銬上二重三重手銬
與許多同志一起被逮捕
你因此承受了多少苦難——
你因此遭逢了多少羞辱呢——
終於罹患不治之症
你因不堪而喀出幾多鮮血
然後,在武藏野的荒野中
你只能寂寞地在病榻上呻吟
沒有前來安慰的朋友,也沒有探病的訪客
你成了路旁被蹂躪踐踏的枯草
竹馬之友早已離散
有心之友已然失卻自由
你的父母早已不在,連撫育你的
骨肉兄弟都未曾探視
歲月流逝
窗外的鳥聲使你想到春天
劃破午夜之夢的刺骨寒風讓你想到冬天
你在白色病床上已然度過二年
鼓舞你,安慰你
僅有的訪客是往日同志
卻都是裹著襤褸衣衫
生活無著的街頭流浪者
嗚呼!盤據在你光潤肉體的病魔
穿過這個貧困與痛苦的殘酷地獄
避開朦朧不清的道路
榨乾你青春的熱血
黑暗的本質逐漸地
朝著令人窒息的絕望本質而去
死亡的陰影就是這樣緊追著你
如同死神(註三)一般
兩眼完全深陷
宛如失去血色的皮包骨
在結核菌的以太(註四)之中
你和病友們乾瞪著眼吧
沒有希望
沒有任何快樂
捲起的紅色迷霧中
你做著淡淡的夢吧
不被染紅的
雪白的南方之島
孕育著你的回憶,培養出你的青春
如今卻失去了水分與養分
變成皺紋滿布的蕃薯島
只住著許多伶牙俐齒的紅猴子
住民因為炎熱和飢餓
變得精神發瘋,嘴脣乾涸得像龜裂土地的島嶼
駕鶴西歸的朋友啊,陳君啊
曾在我們臥病時為我們加油打氣的你
曾說過遇到知己是無上幸福的你
祝福我們藝術團成功的你(註五)
這次你卻永遠不再來看我們了
想起你那仰天長嘯熱血沸騰的樣子
這人生至高的呼聲卻沈寂了
被命運的重壓所擊潰了
喔!夭折的朋友啊!同胞啊!
你的生命是如此短暫
只留下比我們島上先你而去的美術家
更小且更貧瘠的一塊領土
但你的聲音卻永遠如波浪般用力地拍打著我們的島
就像約定明天的紀念碑
我們絕不會讓你的事業徒勞
即使要與貧困、壓力與不安搏鬥
我們也絕不會停下走向黎明的腳步
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日——
註一:署名「東京 吳坤煌」
註二:陳在葵(1906-1935):台中人,臺北師範學校就讀期間因參與學潮遭退學,後赴東京學習美術。因參與左翼運動繫獄,染上結核病而英年早逝。
註三:原文為「マーレイズゴースト」,語源不詳。
註四:エ=テル為以太(Ether),在亞里斯多德時代為風、火、水、土之外的第五種元素,是構成星球的神聖物質,在之後的物理學理論被認為是傳播光的介質,1887年麥克生-莫雷實驗(Michelson-Morley Experiment)發現當時的以太理論無法解釋觀察到的現象,之後由勞倫茲(Hendrik Anoo Lorentz)提出勞倫茲轉換(Lawrentz Transformation)來符合觀察到的結果,而愛因斯坦直接拋棄勞倫茲對於以太的偏執,雖然引用其轉換算式在相對論中,但在詮釋算式時直接拋棄以太的存在。
註五:原文為「藝術のグループ」
(原題〈陳在葵君を悼む〉,刊於《臺灣文藝》二卷四號,一九三五年四月。王敬翔譯,收錄在《吳坤煌詩文集》,部分註釋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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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吳坤煌(1909-1989年)
筆名梧葉生,南投人。台中師範畢業,先後進入日本大學及明治大學研習藝術和文學。留日時曾與張文環、巫永福、蘇維熊等人組「台灣藝術研究會」,創辦「福爾摩沙」(フォルモサ),並參與東京築地小劇場、韓國留日學生三一劇團,也與中國留日作家合作導演新劇。作品以新詩為主,亦有評論,作品散見於《台灣文藝》、《台灣新民報》、《台灣新聞》;日本《詩神》、《中外雜誌》,以及中國的《詩歌》雜誌等。
(摘自維基百科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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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琬融
攝影提供:Flickr c.c│YI 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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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鋼筆人賞析
這首詩是吳坤煌悼念好友陳在葵之死。在悼念的同時,吳坤煌事實上也寫出他、與他同年代的左翼運動者的困境,無論是精神或物質上的。
在技巧上,這首詩並不是很艱深,他平白地道出自己對好友的感想。以現在的角度而言,這首詩算是寫冗長了,不過當時臺灣現代詩的環境複雜,一部份的人受到中國及日本左派文學的影響,寫作以平易近人、替底層發聲為主,是為普羅文學;另一方面,日本文壇又受到歐美影響,現代主義、超現實主義也從日本引入臺灣,導致了臺灣當時現代詩的表現手法相當「時空濃縮」,一時一地可以展現完全不同的美學觀及詩觀。
1931年日本取締日本共產黨及臺灣共產黨後,他們對語言取締漸趨嚴格,到了這首詩創作的1935年,事實上許多左派文學已經被打壓得相當嚴重了,不時就會遭受禁刊。吳坤煌身為左派文學及左派運動從事者之一,此時也收斂了其寫作題材,詩風漸從寫實轉換成象徵,然而直白的詩風不變,而保留在這首詩之中。
另外可以注意的一點是,陳在葵與吳坤煌的背景都有其相似之處。吳坤煌的留日生涯是由他被師範學校退稿之後開始,他到日本後從事左派運動(農運、工運及馬克斯思想書籍讀書會等),因此一方面被日本政府整得很慘,拘役過幾次,另一方面也不被家裡諒解,因此被斷絕金源,導致他之後只能以臨時工和劇團的收入為生,過得相當窮困潦倒。陳在葵也是類似的背景,也因此,當陳在葵死後,吳坤煌在悼念好友、感慨其懷才不遇的同時,事實上也是道出自己同樣境遇底下的感受。
另外,可以注意一下這首詩裡使用的意象,尤其是紅色及白色的運用。這主要見於這兩句:「不被染紅的/雪白的南方之島」,最表面來說,因為共產黨的代表色為紅色;另一方面是臺灣平地沒有雪,當使用「雪白」這種形容詞時,事實上是指涉日本相關的事物。
當注意到這點後,我們從頭來看這首詩:「在暴風雪颯颯飄落的清晨/帝大分院的白色病榻上」便重新有了意義,那是日本殘酷的政經環境,也是陳在葵的臨終之處。而南方的雪白之島,自然也就是被日本壓制的臺灣政經環境。
再看紅色的部分,紅色的意象主要出現於「血」、「火」及「夢」,比如以下句子:「如野獸一般/燃燒著新藝術的烈焰/你留著具有悠久文化歷史的/大陸炎黃子孫們的血液」、「年輕的你,熱血沸騰的心中」、「將從未體驗人生之春的悲慘同胞之淚/放進燃燒鮮紅烈焰的歷史齒輪中」、「終於罹患不治之症/你因不堪而喀出幾多鮮血」、「沒有希望/沒有任何快樂/捲起的紅色迷霧中/你做著淡淡的夢吧」。在吳坤煌的文學理論中,他同時有民族主義及共產主義之夢。他希望臺灣發展民族主義文學,以此反殖民、反帝制,但這發展到最後是要為共產主義服務,讓臺灣能與共產國際接軌,也就是與蘇聯、中共等有共同的政治體系及合作關係。在這複雜的思想底下,紅色同時指涉著民族之血,與共產之夢及改革,而在殘酷的現實下,這些夢想最後只能成為陳在葵生病時咳出的鮮血。另外,雖然還是有「伶牙俐齒的紅猴子」這個紅色相關意象,不過由於使用脈絡與前者不同,因此我傾向將此意象詮釋為,這是作者想不到更好的意象下使用的意象,導致與前面的意象不同。
最後,這首詩依舊有著左派文學一貫的積極結尾,一如同時代的楊逵在被國民政府逮捕之前的小說作品,「即使要與貧困、壓力與不安搏鬥/我們也絕不會停下走向黎明的腳步」,即使最後吳坤煌沒有再創作下去,我仍認為當時的他當真如此相信、並且希望自己可以繼續走在左派運動上,即使現實如此不堪,而最後真的摧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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