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頭詩〉組詩之十一 ◎瑪格麗特•艾特伍 陳育虹譯

〈兩頭詩〉組詩之十一 　◎瑪格麗特•艾特伍 陳育虹譯

「頭連著頭，還活著」
1954年加拿大博覽會
連體嬰廣告詞這樣寫

兩個頭有時各說各話
有時一起說，有時輪流說
像所有連體嬰他們夢想著分開

十一、

他一隻手插在零錢口袋
說：以你們的語言
絕對沒有人唱得出歌

它只能用來差遣人
去殺豬取內臟，去計算
罐頭數量。你們只適合
待在雜貨鋪，靈魂就留給
我們管。吃屎去吧

在這些籠子，木條箱裡
雙腳釘在地板，喉嚨
插著漏斗軟管
我們被強灌一堆名詞，名詞
直到舌頭腫脹感覺像橡皮
我們眼裡這語言
永遠只像是嘴巴的病變
或說，像醫院
能治病，讓人討厭卻又必要

這些字讓我們反應
遲鈍，舌頭打結，麻木
連說一聲「開門」
都帶著一點缺乏自信的
笑，帶著歉意

而我們夢想的
是自由，一種對動詞的
飢渴，一首歌
水一樣清澈，自在
是我們的分身，和我們並肩
飛越每條河每個邊界
飛越冰雪和雲層

我們還夢想著：耳朵聾掉

夢想不是討價還價
解決不了事情

這不是辯論
是兩個聽障歌手的
二重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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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瑪格麗特•艾特伍（1939-）是國際知名的加拿大作家，曾獲布克獎、卡夫卡獎等大獎，也曾二次獲得加拿大總督獎。一九六六年出版第一本詩集《轉圈遊戲》，至今出版詩集十餘本，小說二十餘部，是一位多產的作家，同時也關注性別議題、社會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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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簡介：

陳育虹（1952-），祖籍廣東南海，生於台灣高雄，文藻外語學院英文系畢業。

旅居加拿大溫哥華十數年後，現定厝台北。　出版詩集《關於詩》、《其實，海》、《河流進你深層靜脈》、《索隱》、《魅》等；以《索隱》一書獲《台灣詩選》2004 年度詩人獎；譯有英國桂冠女詩人 Carol Ann Duffy 作品《癡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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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宇翔賞析：

這首詩收錄於艾特伍1978年的同名詩集，全詩將近四百行，寫盡了加拿大內部的種族分裂。其長度與深度說明了這些分裂與衝突不只是種族的，同時也涉及到語言、文化和意識，雖在生活表層之中隨處可見，但其中歷史的肌理卻深可見骨，可以追溯到最早的移民史，以及更早的原住民生態。

與第三世界的眾多國家其實非常想像，殖民的刀鋒曾反覆出入加拿大的身體。美國獨立戰爭的親英派、不列顛殖民、二戰難民潮、美國經濟大蕭條、第三世界的人口移轉……如此等等，造就了加拿大族群的多樣，但更多的是衝突。生在渥太華的艾特伍對於「分裂」這個詞彙再了解不過了，渥太華經過英法之爭，南部居民是英國移民後代，講英語；北部居民是法國移民後代，講法語。而艾特伍又長於魁北克，魁北克更是多種文化的交融之地，其名的來由本是印地安語的「峽灣」，如今卻是美洲最大的法語使用地，同時是十一個美洲原住民文化的故鄉。在外人眼中，文化多元何嘗不是飽富意義，但在當地人眼中，歷史是稀鬆平常的分歧與苦痛。

艾特伍以「連體嬰」作為全詩的核心，來隱喻這場文化的衝突，以及兩造之間的一體性。和連體嬰一樣，他們既是分開的，也是同一的；既是對話的，也是毫無交流的——他們都幻想分離，卻又不可分離而活。

本篇選詩是整首長詩的最後一組，具有強烈的指涉以及精準的譬喻，將衝突帶到最終的白熱狀態，口語酸辣，強而有力，卻並不艱澀，這是艾特伍最擅長的寫法。

前大半段都環繞著「語言」這個議題展開，「以你們的語言/絕對沒有人唱得出歌」，唱歌作為一種美妙樂事，被用來作為批評語言的判準，尤其惡毒。音樂的相反就是缺乏韻律的噪音，而語言作為文化的基礎，在批判者的眼裡立判高低，不可能產生音樂。

第二段進一步將語言與使用者的職能做連結，隱含階級之分。諸如殺豬取內臟、計算罐頭等等的貶格。至此，一個弱勢者的身份已經非常凸顯。繼而接續到弱勢者的立場：「我們被強灌一堆名詞」，此句至少有兩個重點，一是其被動語態，二是「名詞」。被動語態顯示出了弱勢性，沒有主動權。被強灌的「名詞」可以做「標籤」來解釋，或是「負面象徵」，弱者總是被強加負面意涵。因而，弱勢者的語言像是嘴裡的病變，是正常人不該有的，卻又必須共生共存的病。

特別的是，第五段帶到了病的相反，關於自由、夢想，是動詞，是歌曲，是流動的水，是邊界的飛越與差異的解構——這當然只是幻想。

下一段筆鋒一轉——幻想並不能解決事情，能夠夢想的都太奢侈，還不如現實一點：乞求自己耳朵聾掉，或許更可能實現。

最後一段，艾特伍扣回了最初的核心，兩個共生的陌生人，正如殖民與被殖民，只有壓迫以及被壓迫，各說各話，聽不見彼此的聲音。看似一搭一唱，卻顯得兩人更加分離。這是一對「聽障歌手的二重唱」，滑稽又令人哀憐的表演。

事實上，詩中所寫的同樣問題發生在世界各地，例如北愛爾蘭的分歧、英國的波蘭移民，乃至台灣最基礎的漢人與原住民的種族對話。面對這些對話的爭端，或者溝通的失效，瑪格麗特•艾特伍在詩中沒有給出解答，但她營造出了最惡毒的，以及最卑微的兩種語言，之間雖然「不是辯論」，卻能使得熟悉這兩種語言的兩款人，各自在心中受到疑問的痛擊——或許真能改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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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圖片來源：靖涵 https://www.instagram.com/c__nh_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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