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2日 星期一

孤寂・一九一0   ◎楊牧



孤寂・一九一0   ◎ 楊牧
 
(Leo Tolstoy: from Astapovo, with..., to Sonya)
 
 
是甚麼樣一種灼熱的意志在寒夜裏
反覆點燃著我衰朽的瞳人,而終於
就在火車長鳴而逝那一刻當我徬徨站在
蒸氣和水霧快速散去的鐵道上方
歎息吧絲昂雅,啊絲昂雅我的情人
我的愛已經熄滅,斷絕
以及我的恨
 
我已經失去設想音容與神智的
堅毅之力,設想你開始老去以後
那淺淺髮色底下優游的關注和冷淡,自在
而平滑的前額甚麼都不顯示,然而
即使此刻當我已經幾乎
失落自你溫存的笑與責備
自你習慣的慍怒和畏懼
 
惟獨在你的日記裏
我冗雜地存在,活著──
我依舊可以爲昔日的一杯茶
感動,低迴不已,當黃昏的天色沉沉
向我枯坐的窗滲透,包圍
我記得如何悲哀地從一些哲學理念中
悠悠醒轉,手撫著胸口
紙張散了一地
 
然而別的我都不太記得了,或許
大草原上搖曳發光的黃花像星星點綴
在小站屋簷一角,我們曾經遭遇的
無限蔓延的黃花在路過的草原上
發光──在簷角照著現在這裏
而且我惦念一些類似的名字
一些聲調,筆劃,痕跡
完全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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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
許宸碩
攝影來源:
Flickr c.c.|linspiration01 https://www.flickr.com/photos/jointcracker/9465785691 ),原圖加上文字、logo,依照CC分享(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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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利文祺賞析
  
楊牧寫過三首關於俄國的詩,分別為〈伯力〉、〈聖・彼得堡〉、以及這首〈孤寂・一九一0〉。該詩描寫托爾斯泰於火車站一幕。晚期的托爾斯泰和妻子Sonya有許多意見、政治思想上的不和。對於托爾斯泰,他在小說中一直提倡的想法,自己卻無法實踐,為此他感到相當掙扎,他想要完全的清貧,並放棄身為貴族的所有一切,無奈他的妻子較為謹慎,以及她考慮到整個家庭的生活,並不允許作家這麼做。他們的不和,甚至引響了彼此。例如Sonya甚至懷疑托爾斯泰和他的秘書私下正在密謀,將家產捐出。最後,托爾斯泰在受不了Sonya的情況,在冬天的夜晚默默出走。他在Astapovo火車站倒下,在站務員的幫忙下才被送回家,但此時的他已經快要去世,仍拒絕Sonya探望他。托爾斯泰去世後,Sonya也因為傷心過度跳湖自殺,所幸獲救。

楊牧描述的托爾斯泰和現實有很大差異。詩中的托爾斯泰似乎盡釋前嫌,和妻子和好,在死前仍思念著妻子,但他已無力氣無設想妻子的容貌與神智,或她的「關注和冷淡」。生死之間的距離,和齟齬造成的距離,他不再感到妻子的「溫存的笑與責備」和「習慣的慍怒和畏懼」。然而,詩中的托爾斯泰仍向妻子道,或許自己可以永遠活在她寫過的日記中(托爾斯泰的妻子確實有寫日記的習慣,成為後世學者研究的好材料)。在日記中他仍為一杯茶感動,並讀著哲學書籍。在第四節,我們看到進入彌留的托爾斯泰,已無法回溯更多記憶,此時只能依稀「惦念一些類似的名字/一些聲調,筆劃,痕跡」,並感覺到面對死亡的「完全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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