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錨的油輪 ◎德里克‧沃爾科特
一個微暗的日子在變亮,雲朵像灰色的絨布,
但是,不同於平常的、臨時的航行,
一艘灰殼的油輪拋錨在中流,
朦朧是因為距離和一場陽光照耀的毛毛雨。
他們總是不停地向北方航行,要不然他們似乎
在等待,直到我默默地發射一顆照明彈
表明我終生的痛苦,波浪揮舞手臂
對著那種天堂般的幸運,被困在這裡,
在疾走的螃蟹和看起來像凍結的爆炸的
棕櫚葉的有稜紋的殘骸之間,每個
幽靈般的拋錨油輪是年輕人飛翔的
夢,漂泊在世界所有的港口
在那裡他曾把自己的名字塗在海灘上,
他隱藏在破舊的海港裡,長著海膽狀的
白鬍鬚,開裂如皮革的皮膚:
當桅杆折斷,閃電被猛然擲下
他將會在最壞的天氣裡看見這個世界,
安靜如那艘油輪在中流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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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德里克‧沃爾科特(1930-2017),199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2011艾略特獎得主,聖露西亞詩人。著有長篇史詩《奥梅洛斯》(Omeros)向荷馬致敬,以及詩集《白鷺》、《西印度群島》等。曾被布羅茨基譽為當代英語詩壇最好的詩人。瑞典文學院認為他的創作始終忠於三樣東西──他所生活的加勒比海、英語,和他的非洲祖先。
◎譯者介紹
程一身,河南人。文學博士。著有詩集《北大十四行》,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三部曲《中國人的身體觀念》、《權力的旋流》、《理解父親》,專著《朱光潛詩歌美學引論》、《為新詩賦形》;編著《外國精美詩歌讀本》,譯著《戀愛或禁慾之書——佩索阿詩文集》、《白鷺——德里克·沃爾科特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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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宇翔賞析
這首詩表面上是在書寫一艘拋錨的油輪,其中間雜許多蒙太奇般零散但富張力的剪影,但如若能將其中的語氣歸納出一個方向,或能看見作者所經營的,某種價值觀的暗示。當然,基於這首詩豐富的可讀性,小編在此僅能以自己的讀法來做出主觀的詮釋,期盼能藉此引導出至少一條脈絡。
場景由「一個微暗的日子在變亮」暗示著開始,一場航行的開始。而「雲朵像灰色的絨布」則暗示天氣的壞轉。不同尋常的是,即將出場的「灰殼的油輪拋錨在中流」,無論天氣如何,拋錨的油輪因著其存在意義本身的取消(無法航行),而在此顯得異常突兀。
但油輪存在的目的究竟是甚麼呢?作者從語氣中透露出了一點反駁意味,他寫,他們總「不停地向北航行」,要不然就是在「等待」,這口氣中隱隱積蓄的抱怨,爆發在了一顆「照明彈」上,彷彿一種孤立無援的呼救信號,一簇刺眼的痛苦情緒。
因此,「被困在這裡」似乎成了「天堂般的幸運」,一種青年式的叛逆情結,正如後面所寫:每個「幽靈般的拋錨油輪」是「年輕人飛翔的夢」,且這種嚮往遍布在全世界的港口。比起移動或等待著移動,我們是否都有這種想要放逐、廢棄於生活之外的時刻呢?
然而,接下來,文句的主詞由「我」變成了「他」,暗示了視角的轉換,,「我」和「他」顯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狀態,但我們仍可以將其視為連貫的同一個主體(包含這個主體投射到世界上所有人類的集體性)。延續後文來看,這個「他」似乎就是年老的「我」,也是一雙大家都有的,曾年輕,但終將衰暗的眼睛:「隱藏在破舊的海港」、「長著海膽狀的白鬍鬚」,有著「開裂如皮革的皮膚」......但他也曾「把自己的名字塗在沙灘上」,想在世界留下一點什麼,存在的證明?生活的虛無?或許只是在盯見著浪沫的傾覆,消逝的必然軌跡。
在「他」的眼裡,有著同一片風雨的場景,同一時間天氣已然變得更壞:桅杆折斷、閃電被猛然擲下......在「他」的視角裡,這個世界正壟罩在最壞的天氣下。若將「天氣」解讀為整個人類社會的景況,無非是充斥著紊亂、不安與動盪。而此刻,保持一種安靜的姿態,如那艘拋錨的油輪,在中流吃草的「他」,似乎可以解讀為大環境之下「拋錨的人」,但不再是廢青式的自我放逐,而是在環境的逼壓下,一張被迫放逐的無奈面容。
作為一種食草動物的行為,吃草暗藏一種溫馴性,作者或許暗示著人類的無能,最終被生活所馴化的狀態。曾經拋錨的油輪是「我」的「夢」,如今卻是老年人的疲憊象徵:在吃草。將「我」和「他」的連貫性放若入這個邏輯下,似乎是在解釋一種悲哀境地,無論是年輕時,或邁入老年以後,人類都恆久有著一種無處可去的無力感,無論是第一人稱充滿熱烈叛逆精神的「我」,或是第三人稱,顯得逐漸抽離、淡然的「他」。
作者以簡潔、充滿畫面流動的詩句,讓情緒停留在這令人深思的悲哀之中,拋給了我們一個疑問:這個世界的天氣已處在最糟的狀態,年輕的我們、即將衰老的我們,除了「向前」、「等待」與「拋錨」之外,當第三條路也可能是窮途,我們到底應該要做些甚麼,最終才能不致疲老無力,而被生活所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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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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