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12日 星期日

過香港仔華富邨 ◎施勁超

 



過香港仔華富邨 ◎施勁超

朝車站揮手的影子都被塗鴉覆蓋,象徵

歡迎或一種道別(意義總是雙向的)

用浮移的視線錨定位置

準備釣一條鮮活的魚

情感的重量均等:草繩與婚戒相等

老人與青年人相等、情話與白色謊言相等

沒有真情需要被冠名贊助。對的

但現實哪一種關係沒有與價值掛鉤?

春日的陽光漸長――

道旁的花卉都是人工種植的

孩子們不甘被納入體制

與土地縫為一體

還會回來嗎?我和問題捉迷藏但沒有得到答案

坐在上層感受巴士隆隆作響

鬱悶的盒子注入生氣(反覆憶及那衰老但已遺失的熱狗巴)

死氣喉排出一團濃黑難聞的煙

――給未及上車的人去聞

車身緩緩挪動,司機調整操縱桿

一幕幕褪去短促的人情風景

臨街的窗是一個個水族箱

框住途經的建築和行人

彼此隔絕。是他們自由還是我們更自由?

是我們觀看他們還是他們觀看我們?(像那些自願付款

困進行走的籠牢觀看動物的遊客)

馬路解除封鎖,車輛因改道逆行

停泊在公共交通交匯處的各類盒子竄出

像失控的犬隻向著族群狂吼

我坐在往華富邨的巴士上層

俯視橋邊未被時代洗刷的墨跡

會否有一天它們都像九龍皇帝的墨寶被原址保留?

不會的,他們不會允許我們在這片土地遺下任何紀錄

刻著「自由麵食」的招牌總可以吧

難說,他們不一定允許所有從這裡消失的

以懷舊的噱頭重現

而長年虧損的主題樂園仍未停產

紅雞蛋懸吊著,但脆弱

飛渡的龍舟也曾抓不住自己的信仰

魚類批發市場卻仍倒映斜陽

――――(巴士意圖替我們答話)

但不代表我們。驅趕在車道駐留的人群

於是我們下車,加入

各種散開以後又凝聚的行列

當時針指向十一或朝向十二

形成少於四十五度的傾斜角時

拾荒者以分散的水柱射向紙皮堆

鴿子列隊,在織滿銀線的山坡上跳飛機

作者簡介:

施勁超,筆名驚雷、或或,香港九十後詩人,臺大現代詩社社員,現職中學教師,正攻讀香港中文大學文學碩士。近獲「第一屆伍倫貢文學獎徵文比賽」大專新詩組季軍、「第十一屆大學文學獎」大專新詩組嘉許獎、「城市文學獎2020」大專新詩組優異獎等新詩獎項。作品散見於《聲韻詩刊》、《字花》、《香港文學》、《自由副刊》、《幼獅文藝》、《創世紀詩雜誌》等港、臺兩地文刊。

 

◎小編 #樂達 賞析:

 

每個 #地景書寫 的背後,都存在一個 #觀看者 ,凝視、參與著每一幅日常生活於空間裡的實踐。或許基於對時光易逝的焦慮,試圖在一切變化成形之前,讓語言搶先一步抵達,捕捉即將消失的瞬間景象;或許敏銳地意識到日常本身,可能隨時在他者或外界的介入下,變質、被改造、甚至不被「允許」留下任何曾經存在的痕跡。地景深深聯繫起人們賴以依憑的日常,卻又如此脆弱、易變,體現出潛藏的暴力或焦慮;因此,「地景書寫」也成為一些作家的創作題材,乃至於關懷重心。這次小編想跟大家分享一名出色的青年香港詩人―― #施勁超 ( #驚雷 ),正是在今年出版了他的處女作《 #行走的姿態 》。詩集中舉凡時局關懷、香港城市街景、來臺留學經驗……等,悄悄勾勒出青年詩人關注和行走的軌跡,此外更招募了許多友人當譯者,將部分詩作翻譯成臺語、日語、馬來語等多種語言,讓「行走」從關懷題材進一步落實到語言上,並實現詩人心目中「以詩會友」的跨域圖景。其中,小編更關注詩人的香港城市書寫。相比於對世局的遠距關懷,切身活在城市中的觀察經驗,或許更深深影響著詩人,如何孕育主題、摸索姿態,成為一名不安與不甘的行動者。

 

行走的姿態背後,蘊含著 #見證的焦慮 。在輯一「觀望:風波裡的茶杯」中,收錄一些「即事即寫的時政詩」,即便關注焦點投射到基輔、仰光等地,詩句之間,依然暗示了許多在往後作品中仍會見到的主題或意識。當面對「侵略者」的干預和入侵時,作為抵抗,「文字是最赤裸的宣示」(〈紙牆〉);當明天土地上會「長出一些空席」,一些此刻的事物默默「早逝」之際,詩人如何在「迎向正在燃燒的光線」的同時「贖回明天」(〈空席〉);當看見有人妝點出關懷的模樣,實則在消費議題時,「永遠,不要以為:/買了烏克蘭農場大蛋就能/成為烏克蘭人」等句,不只以有力的控訴來回應,同時也涉及「代言」的課題(〈烏克蘭農場大蛋〉)。回到輯二「行走」的香港書寫,在這座城市裡,各種角落的人事物努力生活、生存於其中,卻同時伴隨著某些強而有力的威脅,能輕易加以接管與改造。無論是屢次出現的資本主義,還是一些難以明說、卻「不得不」試圖去說的存在,「侵略者」彷彿也現身於這些城市地景中,潛伏、介入、圍困,讓「明天」成為不可預期的虛詞(如〈層疊的象〉中的「一切都將被接管/再沒有然後」)。由此,既加深了見證此地、書寫此刻的焦慮,也讓詩人以身為度,由自我來發聲、不假代言,憑藉日常的觀看、行走和書寫,化作抵抗的力量,「不要敗給雨陣/即使外面仍舊大雨傾盆」(〈暗室〉)。

 

來到這首〈過香港仔華富邨〉,藉由搭巴士穿行香港街道為軸,串聯起許多詩人所見所感的地景及相關的質問、沉思。看似紛陳,卻隱然指向某種核心的問題――在這座城市,許多「人情風景」就像搭巴士一閃而逝般如此「短促」,一些人事物也紛紛走向消逝與道別;然而,許多的消逝卻不立基於時間必然的淘洗,而是是否「被允許」存在。雖然從開頭便述說「意義總是雙向的」,「歡迎」與「道別」、新生與衰老似乎成雙而並存,但在往後詩句中反而側重於後者,並試圖揭露當中的不尋常。許多孩子只是「不甘」被納入體制,卻要走向入土永別的境地;「熱狗巴」只是衰老,卻已經被這座城市所遺失、不復存在了;橋邊的墨跡,還有刻著「自由麵食」的招牌等,即便今日尚存,詩人卻也篤定它們終將「被時代洗刷」、被消失,甚至連重現或紀念的可能性都被取消。

 

「但現實哪一種關係沒有與價值掛鉤?」是的,人事物、地景的消失或許緣於背後的「價值」,被更龐大的「體制」或「時代」所衡量、界定出來的價值。然而,當主題樂園都已經「長年虧損」卻依然存在,由此反觀那些早已或終將消失的風景,不禁令人質問:在同一座城市裡,究竟是什麼決定了人事物存在的價值?每一個取捨背後的標準又何在?而對所有被「框住」於其中,如同被「困進行走的籠牢」的人們而言,又將如何應對或自處,繼續生活在城市裡呢?無論身處在哪裡(巴士抑或街道),觀看的同時,也被他者所檢視、衡量;有餘裕能討論關於「自由」的話題之際,卻可能同時被「隔絕」、受限在「一個個水族箱」中;至於整座城市本身,看似有序、能讓許多日常生活繼續推進下去,卻也價值失序,讓人無從預判、信仰,或是把握住那些隨時可能逝去的所有。既然如此,親身活在其中的詩人,又會如何回應所見的這幅地景呢?

 

「我和問題捉迷藏但沒有得到答案」就連自己也同樣是那些困進籠牢之「遊客」的一份子,但是當後面描寫到巴士意圖為我們代言,詩人卻也給出一個明確的價值判斷――「但不代表我們」。一如真情不需要「被冠名贊助」,外界所界定、賦予我們的價值,也從來不真的代表我們自己的聲音。或許,這也正是詩人心有不安與不甘之際,選擇起身行走、觀看的原因。儘管並不真的自由,仍舊以自身作為體察城市的尺度,透過文字留存個體的見證與感知,不假他人之手,讓此刻的日常實踐於詩歌之中;地景書寫於此際,儼然也化作抵抗的姿態,在一切歸零如時針朝向十二之前,持續地叩問、持續凝視時代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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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樂達

美術設計:藝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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