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17日 星期二

跳躍 ◎王志元

不要問他的心
去計算他淋浴花多久時間
想像那終究會讓
水流進的孔洞——
 
我曾在你的房間裡
坐那麼久,想寫
卻寫不出一個字
走出來見到走廊盡頭有燈
又感到害怕
 
對此,我總聳肩說:「沒辦法
世事無常……」
你在我身後吹乾頭髮
把書擺好、揀去盆栽的落葉
探頭望向窗外,一次又一次
指著星光:「不能問?」
 
在我的房間裡
沿著弧線上方
畫下幾個圓圈
去計算鐘擺滴答的聲響
 
想像拔出了你,或者我
會不會全部漏光
沒辦法,字不在
宇宙當中
世事是一次
無法預測的跳躍
看他坐在那裡
蒼白的手指
 
就把燈關了
不要去問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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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志元,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新詩佳作、教育部文藝獎、南華文學獎、嘉大現代文學獎;部分作品收錄於《2012臺灣詩選》、《生活的證據:國民新詩讀本》,以及《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2011年出版詩集《葬禮》,當過週刊旅遊記者、人物組記者,現職為商業攝影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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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聲.字」特約撰稿人 許嘉瑋(@ChiaWeiHsuPoems) 賞析
 
無魂有體親像稻草人?王志元〈跳躍〉中的時間、情感與身體
 
距離2011年首部詩集《葬禮》出版九年後,王志元推出《惡意的郵差》,這段時間他從周刊記者轉職為攝影師,也成為人父。根據書腰所述文字,這本詩集的創作概念是從理解父親與死亡到成為父親後,凝視初生女兒的眼,「試圖從中看透他與她所生活這世界的未來」。世代交替若用傳統一點的語言來說即薪盡火傳,也是肉體與意念的延續。那麼回到具體人間世,延續會呈現何種面貌?此一扣問,既是對心(意念),也是對身(肉體),正如同詩集名為《惡意的郵差》,無論是該理解為郵差本身懷抱著惡意,抑或傳遞惡意的郵差,身心關係牽涉存在當下如何因應世界的變化,值得進一步探索。
 
今天要分享的詩題為〈跳躍〉,顧名思義,這是個需要彎腰蹲低,屈膝後再施力彈起的身體動作。跳躍看似與意念思緒無關,然而從神經突觸的連結傳導到筋肉的反應,許多自然而然只是我們未曾察覺罷了。身心一如是否只存在於理想,每個人活著,有沒有可能處於身體很誠實的動物性反射?假設看似誠實的身體只是掩飾心靈真實活動的工具,是否存在細微而不可控的真實回饋?我們先簡單瀏覽代序的詩作〈張弓〉,應能找到些許概括全書主軸的蛛絲馬跡。
 
序詩以幾個意象群交織而成:冬夜到春天的季節轉換,燈、白日與影子的明暗對應,疲倦的獵手與試圖逃開箭的獵物,恐懼心理以及身體的各種反應,其中潛藏不少張力。開篇的敘述者「我」,提到冬夜長燈會是疲倦獵手的最後歸處,疑似旁觀一切發生,而視為疲倦獵手目光中不可測的遙遠希望亦無不可。獵捕出於生存需求,疲倦卻是生存附帶的感受,揭示活著的本質是疲倦的。末段再次強調這點,詩人是這麼說的:「醒來總是帶著恐嚇意味/像對空張弓/要活著的逃開」。直觀閱讀,沒有明確目標地對空張弓,是要讓想活著的獵物逃開,然而獵手本身能逃開為避免恐懼、繼續生存而展開的疲倦殺戮嗎?明知沒有辦法,仍必須去做,顯然已溢出心智控制的範圍,反映身體最誠實的狀態。這是時間的惡意,演化的惡意,也是生命的惡意。對此,心會恐懼疲倦,而身體必須捍衛不退。擁有上述基礎理解,我們便可以正式進入〈跳躍〉這首作品。
 
全詩以「不要去問他的心」開始、作結,不問「心」,顯然只能察言觀色,透過外在去揣摩情感的走向。是以「心」與「心」之間每一句,皆聚焦在身體動作及相應的情緒。藉由視角的挪移,讀者可以窺見身體作為容器,如何被書寫,又伴隨怎樣的內心情感。
 
宏觀來看,空間變換側面點出身體在移動過程已與外在相摩擦,從浴室到「你的房間」,透過窗往外延伸,再回到「我的房間」,最後你和我的存在都只不過是諸多填補空間縫隙的物體,全都身不由己。第一句和最末句的重複,意義迥然有別,至少經過世事一次無法預測的跳躍。彷彿我和你的糾纏。你和他的糾纏,充滿偶然性,那麼為什麼我們的互動必須要去探問第三者的心呢?身體的自主權又在哪裡?是「他」的心嗎?
 
「他」也有他的存在問題,他的手指蒼白,他沐浴時水不斷經過身體流進孔洞,他更無法阻止你跟我問或不問。「他」混跡在眾生之中,他既是你,也是我,因此面對諸多無法控制的事情,我們不必問心,只要繼續行動,像序詩最後一段提到的對空射箭,想要活著的就會自己逃開。與其說生命會找到出口,不如說身體的直覺反射就是生命的出口。從困惑、遲疑、害怕到等待,再從理解世事無法預測而最後選擇不問,答案已意在言外。於是讀者可以揣度在我、你、他、世界,乃至宇宙之間,是否互為主體。簡言之,這也是個以身體進行心物與人我辯證的作品。若逐句梳理全篇的脈絡和架構,此說法將更為醒豁。
 
淋浴最適合讓腦子(意志)放空,我們常在各種戲劇看到人物只要遇到煩心事就去淋浴。水會流入孔竅,逝者如斯,但沖洗身體的時間愈長愈久,側面呈顯出思緒的紊亂程度。此處身心狀態是相應的,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將人物困在浴室。水洗刷肉身,恍若沙漏持續減損青春,心思卡在問題的癥結,而身體卻逐漸老去,甚至因過度浸潤而發皺。在這樣的情緒下轉入第二段,問題沒有得到解決,記憶畫面卻回到過去。曾經,「我」在你的房間,想留下些隻字片語而不可得。走出房間,似乎是走出「你」心中的隱喻,而走廊亮著的燈,只是令人害怕。這無疑違反常理,身體對明亮的渴求,竟成為負面情緒。當身體離開一個人,即使盡頭有盞燈守候著,心卻無法馬上接受。這裡是身心悖離的開始。
 
悖離的兩難,迎向光明的恐懼,被歸納為世事無常,彷彿除了聳肩之外無能為力。真的如此嗎?當身體向前邁進,內心仍難以放下,感官才會聽見、感受到身後「你」的一切。拉鋸的兩造各自將注意力放在不同地方。你在吹乾頭髮,是否代表剛剛也因困擾疑惑去沐浴了呢?把書擺好、揀去盆栽落葉,再平常不過的動作是強迫房內一切維持完美無瑕,卻因忍不住一次次探頭望向窗外而露餡。內與外,就是身與心的對比參照,人們下意識的反應並未被體制馴化,而這可能也是造成「我」在「你」的房間遲遲寫不出一個字的原因。一方遲疑的難道真是能不能問?另一方早就透過蛛絲馬跡察覺對方想問的情緒。當你與我、走廊與窗外,燈與星光,內外不斷周旋著。難道害怕不是二人共有的負面情緒嗎?身體已經徹底透露訊息,這些遠非理智心念就能控制。
 
當回到「我」的房間,理應是自己能掌握的空間,但人物只是以畫圈的方式計算鐘擺的聲響,任憑肉身在重覆與穩定流逝的滴答聲中老去。這裡再次呼應了「我」和「他」一樣,終究得讓情感思緒陷入無法填滿的孔洞,而「你」也意識到「我」的異狀,才藉著星光提出「不能問」的疑惑。二人是堵住對方孔洞的關鍵,一旦在關係網絡中,誰決定抽離,都會讓似水的時間與多情瞬間消逝。偏偏抽離與否的決定權不在自己身上,我們被動受他人身體的箝制,也箝制著他人。每種關係的取捨,都不可測,都是跳躍。「他」從浴室(房間)走出,就這樣坐著,我們看著那不知是過於用力還是沐浴過久造成的蒼白手指,揣想那該不會是曾經探頭指向星光的手指。「他」曾對誰問過什麼,為何沐浴,什麼被水沖進孔洞?大量的留白不啻是敘事的跳躍。他、我、你的關係模糊。
 
末段關燈則是呼應走廊盡頭和窗外星光,讓讀者再次聯想到走出房間見到燈光的恐懼。此刻只要我們把燈關掉,讓光從孔洞流走,你會發現所有看得見的動作都不復存在,除了感受到自己在黑暗空間的存在,再無他物縈掛胸懷。唯有這樣,才算真正面對誠實的身體,將感官放到最大,去理解、體會自己的內心深處。即使詩人未必有意建構現世存有才屬真實的身體觀,卻間接點出身體既是感受世界的媒介,更是萬物收發訊息的關鍵。當讀者再次回到書腰,仔細咀嚼「當我們成熟、變老/才明白生活是遲未拆封的信/等郵差前來/可能收件,也或終將寄出」,這幾句話和詩集《惡意的郵差》,隱隱揭示一個道理:我們是訊息也是郵差,我們的成熟衰老與生活緊密相依,身體是開放的,每個孔竅都是時間與情感的出口。當我們正視身體之本質存有,始能處理種種只能聳肩以待的無常和害怕。
 
美術設計 @13
攝影創作 @pinglee.art
模特 @慈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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