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7日 星期日

鄰宅之火中想我們自己  ◎周倫佑

 


鄰宅之火中想我們自己  ◎周倫佑


鄰宅起火。很和平的火焰

刺痛眼睛,驚動寐中的老人與水

距離是不存在的,在牆的兩邊

麵包被等分的切開,成為真實的虛構

火的原因在麵包之上,在住房

與通貨膨脹之上,一個純美學問題

普遍展開,獲得更高的形式

很遠的火在感覺中燒得很近

那是我們的火與他們的城堡

在眾多目光關注中熊熊燃燒

沒有無動於衷的觀眾,每個人

都在火中,每個人有不同的心情

這不再是玩火者以革命的意義

點燃的那種火,自上而下的煎烤

這是人類的火,從手臂到手臂

從口腔到口腔,跨皮膚的傳染

嗜血者禁止的詞彙反複出現

世紀末最大的景觀雷霆萬鈞

那是我們的火在燒他們的城堡

七十年的結構,用有形無形的

石頭,用刺刀、謊言和教條

精心構築的城堡,在火中搖搖欲墜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看別人流血

而自己感動,然後流淚,然後傷感

然後在悲愴交響樂裡默哀三分鐘

這還不夠。容忍暴行是一個民族的恥辱

我們無恥地太久了,幾代人的頭髮

在等待中脫落,不只是缺鐵

需要一次火獄。這裡那裡的建築

都是相同的結構,只能自上而下的摧毀

好大的火喲!舌頭和手一起燃燒

在呼吸中奔跑,遠水近水都不管用了

火燃上屋頂,火燒著了他們的眉毛

最高一座鐘樓在遠處轟然倒塌

那是我們的火燒毀了他們的城堡

永垂不朽的基礎頃刻間蕩然無存

他們的災難是我們的節日。用酒

用眼神表示。蘸死者的血畫一隻鳥

鋪天蓋地的翅膀朝火光飛去

我們高潮或低潮,曾經撲滅的熱情

尚未冷漠成灰。火在遠處燃著

火在我們身上理想著。老人與水

固守在城內。領袖玩具們忙著

一座環形城堡冷冷地圍著我們

知道鋼鐵強暴,並且慎重地

對待自己的生命,這不是懦弱

隨莊子而逍遙,作為所謂的火種

內在的燃著,這便是我們真實的處境

低度著,直到緊要關頭方才說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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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周倫佑,1952年出生於四川西昌,1970年開始現代漢語詩歌寫作,1986年與藍馬,楊黎等人創辦《非非詩刊》,發起了非非主義詩歌運動,為大陸第三代詩人的主要代表之一。其作品被翻譯成英、德、日多種語言。作為詩學理論家,亦著述了多本書籍如《變構:當代藝術啟示錄》、《反價值》、《拒絕的姿態》、《紅色寫作》等等。主持編選《打開肉體之門》、《褻瀆中的第三朵語言花》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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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淵智賞析


  周倫佑作為非非主義詩歌運動的發起人之一,其寫作風格帶有強烈「反文化」色彩。而這得從她所提倡的「非非主義」開始介紹起,「非非」二字並非僅僅只是對於「否定」的否定,更意味著從根本上對於一切文化、藝術的否定,透過不斷地變構來進行詩歌的轉型和解構,不難發現其思想與西方的後現代主義有頗多共通之處,主要論述皆是對於對於結構的質疑,因此透過不斷剝解結構所累積俾以達到探索最核心的目的。但周倫佑其實對於後現代主義多有批判,認為解構的目的是在於探尋核心,而非完全破壞,因此就文學的建立,他就曾明確地提出了要「創造中國現代文學」的主張。

  而在具體的詩歌語言表現形式上,周倫佑則曾在其創作札記中寫「透明」為其寫作中心理念:「詩歌語言有兩種透明,一種是語義的透明,為語言的意義之明確性,另一種則為語境的透明,與詩人的感覺和自由聯想相關,在語境中獲得的一種無遮蔽性。如埃利蒂斯所描述的:在某個具體事物後面能夠透出其他事物,在這個透出的事物之後又透出其他事物......如此延伸,以至無窮。我所追求的正是這種透明。」對周倫佑而言,詩歌的意義在於重現意識,而意識有兩層,分別為集體意識與個體意識,每次的集體意識變構都是由個體意識的變構所誕生,因此人類的文明、藝術、文化等等集合體,都是由思想上的反動所重新塑造。而個體意識的變構,便成了周倫佑詩歌的核心。因此他透過詩歌作為與現實的疏離,創造出另一個隱喻性的空間,從而導向權力和個人意志的辯證。


  至於具體如何解讀呢?從〈鄰宅之火中想我們自己〉這首詩來看,題目塑造出了一個情境,亦即「鄰宅失火」,而與之互動的關係者則為「我們自己」。鄰宅的真實性我們無須考證,而這正是詩歌方便之處,容許在虛構裡透露出真實的影子,正如其中的詩句「麵包被等分的切開,成為真實的虛構」。詩中亦有著許多詞彙暗示著所謂的「真實」,如「城堡」、「七十年的結構」、「世紀末最大的景觀」、「領袖」,我們不難猜出其所謂的「鄰宅」,所指涉之事物與政府和社會生活的型態休戚相關,加上周倫佑出生於1952年,在其二十歲左右,正屬熱心時局之年紀,便遇上了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此一社會浩劫,使得當代的年輕人對於制度本身開始進行了更深的反思,而周倫佑更深有所感,因而在地下秘密寫作,試圖透過思想上的反動進行對於政治式框架的突圍,因此創作了許多詩作如〈被迫的英雄〉〈談談革命〉〈讀書人的手〉等,都在將批判的劍直指中國人的民族性之惡,認為這些屈就妥協、助紂為虐的上層階級,形塑出了一個極惡的共犯結構,與柏楊的《醜陋的中國人》頗有相通之處。

  回到詩本身,一個既定結構的所存,便須以另一個方式去摧毀,而周倫佑在此詩中則是放了一把火,從「那是我們的火與他們的城堡」、「那是我們的火在燒他們的城堡」到「那是我們的火燒毀了他們的城堡」,以此三句作為敘事的節點,並在變動的進程中過渡許多細微的概念。火在此詩中,也並非只是單純的破壞或是娛樂,「這不再是玩火者以革命的意義/點燃的那種火,自上而下的煎烤/這是人類的火......火在遠處燃著/火在我們身上理想著」,周倫佑認為這種火應該是理想性的,導回前面其詩歌的核心所說,可以知道對他而言,這種火應該是來自思想上的焚燒,認為革命不應是推翻資產階級的那種,而是由精神上的革命,透過鍛鍊每個個別人民完整的人格,來重整社會的亂象。

  而這種火雖然爆烈,對周倫佑而言,卻又應該是和平的。因為看過太多暴力事件,周倫佑的詩歌中便帶有極其強烈的反暴力色彩,「很和平的火焰/刺痛眼睛」,即使自己是革命的領頭人,他也希望以反暴力的方式進行抗爭。周倫佑曾在另一首詩〈柏林圍牆倒塌後記〉中,寫下了「只要磚在,牆就隨時可能再次豎起/每一塊失意的磚都懷有牆的意圖/只需要一位偉大領袖登高一呼/磚集合起來,又是一支鋼鐵的隊伍/百倍的仇恨,比昨日的傷口更深」。所有的暴力都是相互的,因此對於暴力的報復永無止境,只不過會隨著當權者的更易成了合法的暴力與非法的暴力關係而已,因此,最好的方式就是停止仇恨性的暴力,而將暴力的能量引至思想上的改革。


甚至,他批判的觸角不僅僅只是所謂的「領袖玩具」、甚至伸至了更看似無關的人,「這不是懦弱/隨莊子而逍遙,作為所謂的火種/內在的燃著」譴責了中國的隱士傳統,將自我的意識放於物外,便以為是個人意識的成功;「沒有無動於衷的觀眾,每個人都/在火中」,將革命視為是每個個體的責任,沒有人得以對於該責任有所逃離,誠如其中一句最為直白的詩句:「容忍暴行是一個民族的恥辱/我們無恥地太久了」。

  在一個性格、語言、思維、記憶都被極權無所不用其極的扭曲的時代,道德勇氣的存在就便有了其必要,對周倫佑而言,時代的壓迫便導向了他精神上的反作用力,由於社會參與與行動不被當代允許,因此詩歌便成了這種反作用力的具體展現,而正如詩歌如此後設地成為一種革命,周倫佑企圖保存的火種,便是詩中所埋下的思想種子,期待有天後人終於知道極權之惡,從而終將「那是我們的火燒毀了他們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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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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