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17日 星期三

靈魂交響曲──讀黃燦然《我的靈魂》 ◎AKI


 

靈魂交響曲──讀黃燦然《我的靈魂》  ◎AKI


一、作者介紹


黃燦然(1963年-),出生於福建省泉州市,1978年12月開始移居香港,1984年9月考入廣州暨南大學新聞系。現於香港大公報任職國際版翻譯工作。


二、詩與語言


黃燦然的詩作具有鮮明的風格,他的詩中經常展現生活中的日常,在語言上有著濃厚的抒情性,在敘述觀點上他總是以較為客觀的視角切入,大部分的詩人是在詩中建立並形構出自我,而在黃燦然的詩中,他試圖隱去自我,他詩中的「我」成為閱讀中帶領讀者進入詩境的鑰匙,他的取材並非以帶有主觀的眼睛去挖掘內心層面,反而是客觀的凝視這個世界,生活中難以言說的道理以及感受,黃燦然試著用詩來把握。


〈黑暗中的少女〉


一張瓜子臉。生輝的額、烏亮的髮

使她周圍的黑暗失色,她在黑暗中

整理垃圾,堅定、從容、健康,

眼裡透出微光,隱藏著生活的信仰。


她的母親,一臉憂悒,顯然受過磨難

並且還在受著煎熬,也許丈夫是個賭棍

或者酒徒,或者得了肺癆死去了,

也許他在塵土裡從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


每天凌晨時分我下班回家,穿過小巷,

遠遠看見她在黑暗中跟她母親一起

默默整理一袋袋垃圾,我沒敢多看她一眼,

唯恐碰上那微光,會懷疑起自己的信仰。


以〈黑暗中的少女〉為例,黃燦然在詩的開頭,以瓜子臉、生輝的額、烏亮的髮、使她周圍的黑暗失色,他運用精簡的描述輕易在讀者心中勾勒出「黑暗中的少女」的形象。開頭以「一張瓜子臉」將少女與讀者之間的距離拉近,隨後接「生輝的額、烏亮的髮、眼裡透出微光」,這三個明顯的光源與少女周圍的黑暗形成對比,少女如同一個發光體,她周圍的黑暗與整理的垃圾襯托出她的堅定、從容、健康。詩的第二段寫少女母親的出場以及對於少女父親的臆測,反覆運用「也許」、「或者」這類猜測的判斷句式,剛好呈現出一個關於像「我」這樣的路人,旁敲側擊眼前這個少女可能背負著某種命運,情感的徘徊使得詩中瀰漫一股抒情氛圍,而少女所經歷的磨難又如同她身處的黑暗,更加襯托出她的明亮。在最後一段中,黃燦然將鏡頭轉向到「我」身上,讓讀者跟隨我下班回家的步伐穿過小巷,少女與我在相同的場域中碰面,透過我的眼睛觀看少女的生活情境,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從遠處看少女與她的母親在黑暗中整理垃圾,但又沒敢多看她一眼,因為擔心那微光會懷疑起自己的信仰。透過「我」的心境轉折襯托出少女信仰的堅定。詩在相信與猶疑之間產生張力,黃燦然運用簡潔精確的語言呈現深邃的詩意。


三、詩與節奏


黃燦然在評論集《在兩大傳統的陰影下》中提到他同意美國詩人詹姆斯.賴特的看法,認為講究形式更多是會解放想像力,而不是限制想像力。他認為講究形式的詩人在各方面重複自己的機會很少;而不講究形式的詩人總是很容易重複自己,因為他的經歷大部分用於「發明」每一首詩的形式。


黃燦然提到他自己在學習形式的同時,也學習使用標點符號,他認為標點符號既是文字的一部分,又是音樂的一部分,能使文字和音樂都更加豐富和多樣。語言無法表達的情緒可以透過聲音傳達,這正是詩中音樂性所追求的境界。黃燦然的詩歌音樂主要指的是「詞語的音樂」,不仰賴任何修辭、不模仿其他音樂形式,使詞語本身有著自己的生命在流動。


〈否定〉


對於你,事業初成者,對於

你調遣幾十個手下的未來計畫,

你印堂上隱約升起的權力光暈,

你越來越接近於主管級的笑聲;

和你,成家立室者,對於

你努力顯得不經意地把話題

扯到太太逐漸隆起的肚子,

新居,請教去哪兒買搖籃;

還有你,剛踏入社會者,對於

你一臉稚氣所掩藏的狡黠

和「請多多關照」背後

「等著瞧我吧」的暗示,

他,那個白髮憑窗者,

和他,那個灰鬢倚欄者,

還有他,那個禿頭踱步者,

都有足夠的資格和理由

一一予以否定:他們都曾經

熱情地投入生活──

    如石沉大海。



以〈否定〉為例,整首詩十九行,由「對於你……和你……還有你……他……和他……還有他……」這樣一個長句組成,而這些長句的運用不單單只是表達他想說的話,也在閱讀過程中使人感到新鮮。他詩中使用長句可以視為是一種音樂經營,在〈譯詩中的現代敏感〉一文中,他提到:「詩行的長短排列和標點符號本身已構成視覺上的節奏感。」在他詩中也確實能看見他以標點符號形成「視覺節奏」中的作用。「聲音節奏」與「視覺節奏」,當這兩者合而為一正體現黃燦然詩中展現出來的詩意。


四、詩與生命


黃燦然在提過他有幾年的時間都處於生病的陰影下,儘管他已不大生病,處於一種享受健康的狀態,他在享受著健康時容易忽略的生命的歡愉,也因此他認為病即健康,健康即病。他在生病前,對生命的理解都是承受痛苦;生病之後他漸漸發現生命應是歡愉的。他把語言視為有其獨立生命的東西,把詩人視為語言的載體,所以認為詩人寫下來的詩已不是他的詩,而是順應他的語言的命運。


〈黎明曲〉


維多利亞公園朦朧的輪廓

被朦朧的人影塑造著,然後我看見

周圍的摩天大廈已接住最初的曙光。

我在高高的單槓下徘徊,心中的紋理

有露珠在滑動,而我知道,我已飽含

黎明的元氣和空氣。我開始吐納,

拿煙味和酒味換健康的前景,而我知道

我已不再清新。眼前沒有月桂樹,

身邊也沒有長春藤。這些晨運者

都是心靈脆弱者,一場重病曾經

差點奪去差點被他們揮霍掉的生命。

現在他們像我一樣,活在地平線的

另一側,陰影既是他們想擺脫的,

又是他們辨別並珍惜明亮事物的地方。

那個為了苗條而嘔出膽汁的少女,

那個因身上的贅肉而淚水倒流的婦人,

那個想偷偷征服厭食症的年輕母親,

她們都擺出努力的姿態,跳躍,

壓腿,彎腰,深呼吸,緩步跑,

穿行於抬不起頭來的男人中間。

這些體育陰暗面的證人,把日子

押在早睡早起上。而我為自己

這過來人加旁觀者的身份感到抱歉。

歸途中我注意到,在遠方,在一座高樓的天台

碟形天線盛住一縷霞光。就寢前

透過臥室的窗囗我看見,在另一座高樓的天台

一樣的裝置盛住一樣的霞光,

它正在減弱、消退、淡去,

它是我,一個晝睡夜起的人,

就寢的精確鐘面,它說:

再見,白天。


以〈黎明曲〉為例,他表示一九九二年的一場大病使他如同換了血,健康是陽,生病是陰,而他有機會看到人生和世界的陰陽。詩中「朦朧的輪廓」、「周圍的摩天大廈已接住最初的曙光」好像有一種希望是若隱若現的感覺,儘管自己已不再清新,重病曾奪去生命,但彼此都還是在地平線上另一側活得好好的,因為曾被籠罩在陰影之下,所以陰影既是他們想擺脫的,又是他們辨別並珍惜明亮事物的地方。正因為黃燦然將語言當成表達他對生命理解的媒介,也因此他詩作的質量乘載自己的生命體悟,他認為歡愉趨向平靜,甚至來自平靜,他的詩歌色調因生命體驗而明亮起來。


五、結語


《我的靈魂》按時間編排收錄黃燦然從1994年至2005年期間的詩作,透過觀察日常生活的場景,將捕捉到的碎片做延伸,慢慢形構詩的身體。藉由時間的催化,黃燦然的詩與生命形成緊密的連繫。


黃燦然在詩集《游泳池畔的冥想》自序中提到,對於善的追求成為他詩歌的基調,那是經過對詩歌和人生的長期思索,發現了光明與善。但之後在與凌越的訪談中,黃燦然說自己繼續思索下去,最後發現人生的真相是不分黑暗與光明,也不分惡與善。當他看到這個真相,並不意味著他是不分黑白、不分善惡。但是他之外尚有一個藝術家,藝術家有責任揭示真相,就像他有責任去表明他的立場。如同《我的靈魂》最後一首詩〈來自黑暗〉的末兩段:


但我仍生活在陰影裏,

部分是我過去的陰影,更多

是周圍那些在黑暗中、鬱悶中

和疾病中的人們投來的

巨大的陰影──


它時刻提醒我(我甚至

聽見它低語):「你的世界

已被光明和黑暗分割,現在

你就像一棵樹,雖然也仰望天空

但永遠屬於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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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游佳真

圖片來源:游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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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黃燦然 #我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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