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4日 星期三

從意象與結構捕捉詩集《小寧》的敘事體感 ◎李修慧


 從意象與結構捕捉詩集《小寧》的敘事體感    ◎李修慧


詩人楊智傑的第二本詩集《小寧》於2019年出版,收錄多首與台灣2012年以來一系列社會運動相關的作品,融合年輕人對於時代的惶惑,敘事中又有抒情,也間雜有知性哲理,引起注目。

此外,《小寧》中的每一首敘事詩讀來氣氛統一、整合性強,雖融合敘事、抒情與知性,卻沒有斷裂感,楊智傑接受《幼獅文藝》訪問時,曾引述廖偉棠的話表示,他重視詩作的「體感」:「詩作用的方式並非意象而是氛圍⋯⋯是整首詩的氣味。」

本文將透過「意象」和「結構」兩個面向,探討楊智傑《小寧》中的敘事詩為何能有高度統合性?又如何營造一致的「體感」?

  

意象:環環相扣、中心意象

首先,在意象方面,楊智傑每一首詩中的意象,都隨著詩的發展「環環相扣」,此外,每首詩都能找出一個「中心意象」貫穿全詩。以下將以〈返鄉夜車〉說明詩的意象如何環環相扣、中心意象又如何作用。

〈返鄉夜車〉


阿銘,誰錯過末班車又回到這裡

靜靜濱海小廟

微亮線香

收攏逝去之物,永在之物的獨眼


縫合,省道盡頭的黃昏——


無路可退了,就不再迷路了

砂石車揚起一個塵世

泥濘中

我們卻閉上了雙眼,卻暢泳流水線

在工地制服內

藏好,一顆22K電鍍的心


像孩子王卸下紙王冠

放棄

最後的權力。阿銘

就在那光潔、整齊的明日受降吧


看水蟻翅膀

晨風中

隨吊扇飛升。迸散、虛無、透光


阿銘,總有一天我將成為你

像正午稻浪間

一支稻草人安穩倒下,從此海風徐徐

晴空無敵


穿過我們的只剩下光——


詩作開頭,楊智傑勾勒出一個錯過末班車的身影,或許孤單的站在車牌旁,或許頹喪的坐在候車椅上,無論何者,都散發出孤落的氛圍。而車站旁立著一間小廟,暗夜中,只有線香熒亮。

接著,作者將文字的鏡頭,聚焦在線香頂端的熒火,隨著鏡頭拉近,原本細如針尖的火越來越大,視野之外的其他物件都被那唯一的光收攏、蓋過。透過鏡頭的拉近,那熒火於是看起來像一顆巨大的、熒紅的瞳孔。

而透過「眼可以開闔」的物理狀態,詩人連結到「縫合」。偌大無車的省道盡頭,與熒火同樣暖色的黃昏,在暗色天空、灰色地面的夾縫間,像是一道暖紅的縫線,正逐漸消退。

當黃昏消退,黑夜完全籠罩,楊智傑以簡潔的一句話「無路可退」,既說明黑夜完全籠罩,也說明主角阿銘的人生狀態。在砂石車遍地的工業區鄉村成長,阿銘的身影又出現,但這次不再是錯過末班車的頹喪狀態,而是仍然年輕、的他,為了避開揚起的沙塵、為了逃避那無可迴避的荒涼,阿銘閉上眼。閉眼的動作,又接連到同樣需要閉眼的「暢泳」,但阿明暢泳的場域,並非流水,而是工廠流水線。

作者在這裡,終於直白道出阿銘迷途、錯過夜車的原因:他是流水線的工人,被工地制服、資本體制緊縛,肉做的心,就算鍍上一層金屬,也必須藏好。

接著,作者再從「心」這個較為性靈的詞,連接下一段的「孩子王」與「紙王冠」兩個充滿童貞感的詞彙。詩中,敘事者以呼告的語氣奉勸阿銘,連最後僅有的事物,也一起放棄吧,資本主義下,人只能在自己的小天地,阿Q的當個孩子王。只要放棄僅有的權力,就能迎向整齊的、光潔的景象。作者從整齊、光潔,再跳接到同樣具有光潔感的白蟻琥珀色的翅膀,白蟻隨吊扇飛昇,透光的瑩翅落下時,同時也迸散、死亡。

讀到這裡,我們幾乎已經可以確定,前一段的「整齊、光潔」所指的正是天堂的景象;而阿銘所放棄的、那僅有的事物,或許正是生命;第一段的身影,也許是無腳的幽魂阿銘;線香,可能隱含生者給予阿銘的祝禱。

最後兩段,作者從「透光」連結到更平曠的光亮景色:正午稻浪、晴空無敵,在這幅晴空豔陽的好景色中,稻草人倒下,回歸稻浪。那倒下的,也許是稻草人、也許是阿銘、也許是在這個資本主義的世界汲汲營營的其他年輕人,但唯有倒下才能卸下重負,才能重溫被光穿透的輕盈與救贖。

解讀整首詩後可以發現,楊智傑善於鍛造鎖鏈般的意象:小廟→線香→線香的熒火→熒紅的獨眼→黃昏的縫線→省道盡頭→路→無路可退→砂石車→沙塵→閉眼→暢泳→流水→流水線→工地制服→像制服一樣包裹他物的電鍍→電鍍內的心。

這些意象或許難以統合出一個主旨,但若沿著詩的順序,它們就像一條鎖鏈,A意象勾著B意象,B意象勾著C意象,A與C或許並無關聯,但透過B的連接,一切就渾然天成。最後,整串意象娓娓帶出敘事的主體、以及主體所遭遇的故事。

此外,〈返鄉夜車〉中,也可以觀察到一個重複出現的「中心意象」:光。從最初小廟中一炷線香的熒紅火光,隨著文字鏡頭的拉近,變成獨占視野、泛著紅光的巨大獨眼,接著,詩作的帶出同樣屬於暖色系的「黃昏的光」。

而詩的中段,隨著阿銘的故事逐漸明朗,光的色澤也開始由夜晚神秘、孤落的紅光轉變為白天的白光。首先是電鍍銀白的反光,接著,當敘事者奉勸阿銘放下最後的事物,走向死亡,出現了「光潔、整齊」的明日,再連接到晨間的光,以及水蟻翅膀半透明的透光模樣,最後,作者建構出正午、晴空,一個更平曠明亮、視野及寬的光,詩的末尾甚至收束在「只剩下光」。

透過「環環相扣」的技巧,意象得以持續延伸,支撐起敘事詩中的故事與細節。但由於有概念相同的「中心意象」凝聚整首詩,詩作的每一小節即使在不同的場景中游移、跳換,也不致太過發散而顯得虛無,讓整首詩仍然保持相似的體感,密度一致、氣氛統一。

  

結構:以背景敘事、以抽象換場

在結構方面,楊智傑的敘事詩中,可能安插著不同時空的場景,透過這些細筆描繪的背景,讓背景補足沒有明白說出的故事遠因。另外,在不同的時空場景間,楊智傑善於以極富張力的抽象哲思跳接換場,也使換場不過於突兀。

以下將以〈1996——沒有一場雨因而淋濕我〉說明:

〈1996——沒有一場雨因而淋濕我〉


2012在故鄉海產店

遇早婚

初戀女友小媛。西北雨暗暝

伊看看窗外,又低頭

轉開地下電台

說舊情綿綿一直播、一直播也好。一世人平安

怎樣,都好⋯⋯

 

(窗外只有細雨,輕撫矮泥牆

剝蝕一排

褪色的壯陽藥海報)

 

最後。我們選擇了雨

歷史卻未選擇

在熄滅我們的雨中化為烏有

烏有是盛放紫丁香

雨中

泥濘的工地

烏有是省道旁

名叫「薄紗誘惑」的檳榔攤裡,穿吊嘎

顧店的老頭

 

烏有,就是時代。穿過小鎮工業區

霓虹閃爍的KTV

穿過排氣管,轟鳴的海岸路

長長暑假

女孩

熱辣短褲與背心

 

(與前座,男孩緊繃的褲襠。)

 

1996在黑暗裡,過彎,失速——彼時我們所擁有的

不正是自由

落體,墜落的自由?

 

2012,卻已沒有一場雨,願意前來淋濕我⋯⋯

 

騎樓躲雨的外籍工人,倚牆

靜聽菸絲燃燒

小媛恍惚凝視街道

任細肩帶

自白皙手臂輕輕滑落。「那是菸燙的、這是酒瓶⋯⋯」她指著眼角

這是十七歲

一起摔車的痕跡

 

我笑了。「我也已經很少哭了」她說

 

新的傷口覆蓋舊的。這,就是歷史

在一滴冷氣水的凝結裡

化為烏有

放晴了,我拉起小媛

跨上破機車

直直衝向明亮的港口。我們笑著,唱著

這是2012

但再快一些,這就是1996

 

(我站在雨中/沒有一場雨因此淋濕我/

我該為誰一無所有/又該為誰從此溫柔)


這首詩講述一名受暴的女子,但女子受暴的事實,在詩的中後段(第8段)才被揭曉,且並沒有特意說明這些傷口為何造成、由誰造成。然而,在整首詩穿梭過去與未來的場景中,已經補足故事的情節。

作者描述,小媛生活的地方,來自敘事者的「故鄉」,一個沒落的工業小鎮,省道交織、充滿工地、地下電臺盛行。此處曾經繁盛一時,但如今只剩廉價的外籍勞工,連檳榔攤也請不起薄紗誘惑的小姐,只剩老闆在顧店,牆上的壯陽藥廣告,也早剝蝕一片。

而在這個曾是工業重地的小鎮,以肌肉、血汗掙錢陽剛遺跡隨處可見:早期,這裡曾有氣盛的年輕人,在此飆車,轟鳴整條海岸路,女子熱辣短褲,男子褲襠緊繃。這裡也曾充滿男性需要的情色娛樂:KTV霓虹閃爍、檳榔攤取名為「薄紗誘惑」、牆上壯陽藥海報貼了整排。

當小媛的故事,放置在這個充滿陽剛氛圍的沒落工業區,讀者便能透過這些線索,猜想小媛受暴的來龍去脈:從「早婚」來推斷,小媛的傷口可能來自丈夫對她的家庭暴力,或許是早婚的育兒壓力、也許是蕭條的經濟,讓丈夫將所有不順遂都轉化為肢體暴力,轉嫁到妻子身上。

但若從小媛「任細肩帶/自白皙手臂輕輕滑落」來看,小媛或許是情色產業的一環,也許是台灣偏鄉情色卡拉OK、色情小吃店的性工作者,在工業小鎮裡,消費者不外乎工人,而情慾與暴力皆是權力的展現,被酒瓶砸傷、被煙蒂燙傷,可能是性工作者必須承接酒醉客人的高張情緒,也可能是在不對等的產業中,女性工作者服務男性客人時,不可避免的職業傷害。

作者透過這沒落的小鎮景象、充滿陽剛的暗示,間接告訴讀者小媛為何受暴、如何受暴,完成「敘事」。

而「以抽象換場」方面,這首詩總共建構了五個場景:窗前聽著地下電台的小媛(以及窗外海報)、省道旁的檳榔攤、過去小媛與敘事者飆車、小媛說明自己的傷口、小媛與敘事者跨上機車奔向港口。在這些場景間,作者透過高張力、富有哲思的抽象句式作為橋樑。

例如,作者第一場景過渡到第二場景時,以「最後。我們選擇了雨/歷史卻未選擇我們/在熄滅我們的雨中化為烏有」來連接。這三句將「歷史」如此龐大、厚重的名詞,與「烏有」這樣破敗、消極的詞做連結,拉扯出巨大的張力。

而從第二場景的檳榔攤,要過渡到第三場景的飆車時,作者以「烏有,就是時代」當作橋樑,同樣是將龐大、沈重的「時代」一詞,與虛無的「烏有」劃上等號。

而在第三場景與第四場景間,作者寫道「彼時我們所擁有的/不正是自由/落體,墜落的自由?」將正向的「自由」與負面的「墜落」相連,也令人思考,小媛的早婚、小媛以性工為職業,是否也是擁有不受限的自由時,錯誤的選擇所導向的代價?

而第四場景與第五場景間,作者以「新的傷口覆蓋舊的。這,就是歷史/在一滴冷氣水的凝結裡/化為烏有」作為橋樑。傷口新舊交雜本已令人比酸,但作者有將「傷口」如此日常、個人的意象,以短促而決絕的語氣與「歷史」連接,下一句又反過來,將歷史凝縮到更微觀的「一滴冷氣水」中,最終甚至走向「烏有」。同樣三句話中,描繪抽象的「歷史」,富有哲思與大小拉鋸的張力。

這些連結不同場景的「橋樑」,或兩句或三句,涵括抽象的「時代」、「歷史」、「自由」、「墜落」等辭彙,將極具張力的詞彙互相連接,像是為時代下的短注,而這樣的短注,適用於每個破落的場景,因此地已連接「橋的兩端」。

此外,每隔幾段就重複出現的「烏有」、「歷史」,也隱約展現出一種相互聯繫的韻律,營造出統一的體感

此外,作者在寫景、進行單一敘事的同時,也透過這些抽象短句為時代下註解,隱然暗示:小媛的故事也將發生在同時代的每個沒落小鎮,暴力與權力的傾軋不是個案。

  
徵引資料:
洪崇德:〈給相聚時刻與同代人的詩――訪談楊智傑〉,《幼獅文藝》2019年5月,頁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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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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