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4日 星期二

我要問你公理與正義的問題 ◎洪崇德



〈我要問你公理與正義的問題〉◎洪崇德
── 324 行政院血腥鎮暴有感,兼致楊牧
 
 
 我要問你公理與正義的問題
 寫在一張蒼白的紙條上頭
 簽署系級、學號和真實姓名,
 從教室尾端遞經靜坐的學生群
 (黑筆帶出紅色的字跡:打擾了
 瞌睡、私談以及跨性別,寒流還未過去
 密閉的空間內氣壓漸低
 一盞未修理的燈明滅不定……)
 教授憲法與人權的老教授放下麥克風
 和點名簿,數算空乏的座位
 滯留學院的人群
 下課將轉向別的航站
 
 我要問你公理與正義的問題
 若非揭露那就從自我揭露起:學生就讀中文系……
 一個不夠規矩的書生,搖擺於文青
 與憤青(得過幾個文學獎,直同志
 曾參與大埔農民抗議,追隨良知
 而非政治正確)這聽來,何其荒謬——
 一個文不對題的學生,不務正業、
 未知藍綠,專業在中文(或不夠專業)
 心懷社會運動,畢業後不考公務員
 有沒有 22K?「沒有競爭力。」我也想知道
 寫不寫作我的同學都一樣愛國,一樣適用
 這句話是議論我或者國家?教授
 我想問:是否公民的參與只在投票時有所制裁
 一個人既是學生就不需理會公民的責任?
 
 請容我問及一個問題,這關乎
 公理與正義:「如何將所學奉獻於社會?」
 四年修過的學分從律法到國際視野(熟讀三民主義
 分得清 ECFA 和 FTA)經濟學和行政程序談不上專業
 對服貿的利弊仍有遲疑(本會期通過否則黨紀處分——)
 教授,我想問:外交協議能否先做再評估
 我們的公民課程能不能課外實習?
 當聲稱不看懶人包的同學拿新聞取代條文
 當「你在反什麼」成為口號,教授
 我不懂,怎樣的水平才足以參與社會
 且不讓知識的有無成為體制下
 新的階級和暴力?
 
 親愛的教授,噤聲的自保
 法則流淌你同輩人的血液。我仍要問
 公理與正義的問題,請帶我從人權課程回歸
 歷史:一個書生的筆會不會成為美麗島?
 警備總部抓不抓課堂上一張小紙條?像我的父母
 你們從不談這些就像三十年前
 站在思想警察的目光下,一個比一個純潔,不受汙染、
 不談政治,是否讓我們的社會學模型變得完整?
 為何此刻我們的血液代替靜坐的人
 躺在行政院的廣場上凝結、發黑,
 還要沉默的受水柱刷去?
 
 教授,請容我問公理與正義的問題:
 假如那晚你在行政院,假如你學無所成
 那樣無知、軟弱地面對一個時代
 的法律、經濟和國家定位。兩院的分別
 其實並不太懂,孤獨和冷漠環伺在側(武裝的部隊和拒馬
 拍拍肩膀一句謝謝指教。)
 假如渺小的此刻你放棄提問
 假如在保安大隊的盾牆裡你發盡所有的聲音──
 卻不能占領一個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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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洪崇德,嘉義人,然詩社社員,耕莘青年寫作幹事會成員,淡江大學微光現代詩社創社社長,目前負笈淡江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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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提供:小葵
圖像設計:小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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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賞析

  楊牧的〈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像在詩海裡投下一塊不沈的巨岩。每當潮水湧起,憤懣難平,就有人去看看它,興許便留下了自己的石塊。有感嘆香港現況的〈又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廖偉棠;有緬懷陳文成教授的〈有人教我公理和正義的答案〉◎林欣曄;這首〈我要問你公理與正義的問題〉則是關於去年三月的石塊,那時的餘波仍持續至今,或許你還記得,也或許你忘了;那麼,一週年的此刻,是重新記起那種感覺的好時機。
 
  文字上呼應了楊牧原詩淺白易懂的風格,任何經過那段時間的人都能輕易進入;結構上也呼應楊牧原詩,只是鏡頭轉向學生那側。老教授在講台上如平靜的孤島,繼續講述學理上的憲法與人權——而學生早已陷入了更為切身的危機:三十秒強行過關的黑箱協議、未經妥善的討論與談判亦無視所有反對聲音、以為能用政治權力強行輾過民意的政府,終於被民意狠狠地打臉。這種大敘述說來有種過於簡明的爽快,卻無法還原那時的環境:雜音紛飛、各方論述交雜、真假情報難辨,乃至參與在其中的所有人,也不會是毫無疑慮的。總是有太多的問題,太少的答案⋯⋯那為什麼要跳入洪流、盡力發聲?為什麼不能躲在安全處冷眼旁觀等答案揭曉就好?
 
  因為那就不是還能安穩待著的處境。無數意識形態的激烈衝突化為針刺般的口號,逼得學生們從書桌前跳起,站上了街頭,坐在陰暗小巷裏等候不知何時會來的突襲清場,在結了晨露的塑膠袋上睡睡醒醒——乃至這首詩提到的,324警察的棍棒盾牆與鎮暴水車之前。「沒有競爭力」?競爭力是什麼?又值得為它犧牲到多少生活?如果運動現場一萬人就有一萬種信仰,那麼最大公約數或許就只有一種:為了守護自己所珍愛的某物。勇往直前者、跟隨者、猶豫者乃至妨礙者,或許在這個基準上都沒有分別。
 
  「他單薄的胸膛鼓脹如風爐/一顆心在高溫裡溶化/透明,流動,虛無」楊牧那時刻劃的社運青年印象直到今日依然妥貼。在這首詩裡依舊存在有兩方對抗,而問出的問題將註定沒有回音,因為這首詩裡並不存在有像楊牧詩裡般友善的長者。對於324鎮暴警察使用武力過當,至今還是找不到所謂「少數個案」的施暴警察。怪的是對於抗爭學生倒是找得快又齊全,傳票也都一一直送到府了,也仍會不乏有人對此冷哼說活該、自找。「你在反什麼?」是啊,為當權者辯護是多舒服的事,肯定有好沒壞——只可惜站在拳頭大的一方這種行為實在稱不上什麼智慧。真的。這種事猴子也會。如果說人類發展出了什麼不同於野獸的智慧,那或許就是對於公理與正義的堅持,且不讓這堅持的基準隨著任一方的力量強弱而變動。
 
  這首詩問了很多問題,關於學生的公民責任,關於知識論述的霸權,關於過往威權時代造成的冷眼⋯⋯眾多大哉問,但作者或許不期待有任何一個得到解答。因為行動本身就會是解答——選擇到現場的人們,與選擇遠遠旁觀的人們,不會有比這個更誠實的了。衝到現場的人到底能得到什麼呢?理想的實現?人格的完整?事實上,很可能除了傷口之外什麼也沒有。「假如在保安大隊的盾牆裡你發盡所有的聲音──/卻不能占領一個鏡頭」,社運的高風險不僅是司法追殺,還有所謂的運動傷害——感覺付出被投到海裡,相信的一切都不再真實或無法實現,或者更多敵意的聲音,變成虛無是一種抵抗的有效姿態,卻也是另一種傷害最赤裸的呈現形式。

  確實,去除英雄式的大敘述,人入洪流其實就如泥沙入海,投入了所有,可能連撲通一聲也聽不見。但我們不妨把視點拉遠一點吧。一年後的此刻,我們已經知道了若沒有那次運動,某人就會開心地跑去跟對岸領導人手牽手,尋求他想要的歷史定位;而手牽手之後可預見的種種發展,正是那次運動拼命抵抗的力量根源。而它也確實阻止了這條路徑。這是個明確存在的因果,由一群勇敢而脆弱的人一起做到了。並不是什麼都沒留下,總會留下些什麼的。而留下了什麼,就會決定我們將會活在怎樣的一個國家吧。去年燃起的那道火焰,仍是我能深深以身為這塊土地上的人民自豪的重要原因。沒有火焰能燒到永遠,但它能被延續,只要我們依舊記得;只要我們不只記得,還帶著它繼續走下去,那些好的、壞的、複雜難解的,關於公理與正義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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