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洛妮卡 ◎李冠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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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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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蒼白的夜
將一個虛胖的女人壓在身下
火光被大海送到另一頭
而那些來自外地的人們
就地躺下
低聲唱著城裡的歌
像此生只能淪為一個盜竊者
「生命是一座囚車,此刻
它們相互傾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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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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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北端的城鎮
住著一個將死之人,他說:
「流浪銷毀了我的過往」
眾人以千萬張安定的臉
活在一個粗劣的謊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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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嶼在下沉、焚燒
咒語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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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誠然是適合記起一些事的:
刻進肺部的菸、四月暴雨纖細的脊椎
乃至曾被他手撫過
而趨緩的一切
(偏偏是在被世界放逐以後,女人才教他辨識身上
所有器官,脾臟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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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無姓的夜晚是一場雨
它們透明而沒有聲息,如一座不須隱忍的
城市那樣,悄然闖入人們的臥房
他的眼睛——
早已混濁成另外一種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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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那乾澀而碎裂的身體
往後,只在做愛時張開
他記得那人的名字,那個女人——
在豔陽下澄紅的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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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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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拋日如球的人們
開始用玻璃瓶罐接雨
(他們找不到比生命本身更曲折的容器
遂從街尾撿了一個破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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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街燈把自己打翻,另外一座
被纏在原地
等待世界被大海風化成沙以後
人們用狀聲詞呼喚彼此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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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佩洛妮卡,妳要將自己
置於句子的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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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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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是如此輕易地
使人成為傳播者,佩洛妮卡
僅存的一支火把
為迎接那艘永不靠岸的船
已經忘卻了飢餓,雙手平展如秤陀
等待一盞燈在身後滴下
黃色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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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只是人們對接的暗號
與生命本身無關」
身後很快便傳來這樣一句話
他沒有回頭,亦不曾四處張望
只因除去他的影子以外
沒有人會在一個街角,潛入
並緊抱著他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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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
他不介意對所有事物吹氣
只為能拼接出女人的一雙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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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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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本身亦是愛的苦行者
知道嗎?佩洛妮卡
自妳那雙極少睜開的眼睛之中
我已看見正在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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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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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
沿經暗河之水
滲透進船艙時,會有一些雜音
向外敲擊
(在急需為彼此作見證的時刻
妳和時代卻一齊沉默如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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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
光在進入你的時候
未必要保持虔誠
(一頭詐死的低伏之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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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洛妮卡
我呼喚妳的名字如呼喚自己僅存的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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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嗎?
我只怕我已對妳說盡所有
而那些都不能夠留住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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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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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有一座盤根錯節的島
它將自己纏繞起來
逐步走進
發燙的一張網裡
或許,你將聽見它反覆吟唱
——當世界開始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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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
那個男人仍挺起胸膛,作為一個
重新落成的
供棄養嬰孩的港口——
已經足夠完備
(他會成為妳今夜餐盤裡的一顆鵪鶉蛋
向妳展示傷害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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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洛妮卡,我無法把世界給妳
因它有著破碎的容器
在我這裡就流光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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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把夜晚給妳
因為我已經沒有願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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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洛妮卡
這是最後一次
我無法把我的身體給妳
那無法感受愛的身體
(妳滑過它,曾問過我
「這是什麼?」
而那是我唯一無法回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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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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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冠玟,一九九八年生於臺中,東海中文系畢業,東華華文所在讀,曾獲臺中文學獎等。有自費印刷詩集《巨蟻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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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珮綾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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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冠玟的這首詩作,會讓人想起洛伊.安德森的電影《千日千夜》(About Endlessness)。畫面灰白簡潔,故事低吟,同時蘊含無窮的詩意。這首名為〈佩洛妮卡〉的詩,一開始就以帶著壓迫感的畫面把人拖入陰影。「無數蒼白的夜/將一個虛胖的女人壓在身下」,夜不再是庇護的黑,而是失血般的蒼白;它有重量,有力氣,將身體摁在原地。接著「火光被大海送到另一頭」,仿佛連光也被驅逐,不願停留。外地人「就地躺下/低聲唱著城裡的歌」,歌聲壓低,如同受困者在異鄉的呼吸,渺小而無力。這些人「像此生只能淪為一個盜竊者」,他們不是主宰,而是偷生之人,勉強挪動自己在世界的縫隙。於是句子落到「生命是一座囚車,此刻/它們相互傾軋」:囚禁的車廂裡,每個人都是乘客,也是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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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場景延續了這種沉重。「在最北端的城鎮/住著一個將死之人,他說:/『流浪銷毀了我的過往』」。這不是浪漫的旅行,而是一記警鐘,一場清算,流浪將舊日一筆勾銷,帶來荒蕪。與此同時,「眾人以千萬張安定的臉/活在一個粗劣的謊言之中」,安定的面孔只是謊言的面具。括號裡的聲音插入:「島嶼在下沉、焚燒/咒語一般」,將整個地域、整段歷史都一併吞沒。 在這片廢墟裡,仍有一些細節閃爍。「刻進肺部的菸、四月暴雨纖細的脊椎/乃至曾被他手撫過/而趨緩的一切」——這些感官的記憶是殘存的溫度。詩句卻忽然扭轉:「偏偏是在被世界放逐以後,女人才教他辨識身上/所有器官,脾臟與神。」放逐帶來的不是理解,而是更深的異化;唯有女人的存在,才使他得以辨認自己支離的身體。然而這層認識卻是殘酷的,因為他已「乾澀而碎裂」,「往後,只在做愛時張開」。身體成了殘破的器具,愛在此時與欲望混為一體,既是生的證明,也是痛的證據。唯一能記得的,是「那個女人——/在豔陽下澄紅的髮色」,一道鮮明的色彩,映照著殘缺的景象,形成一股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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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物件在第三節變成寓言。「曾拋日如球的人們/開始用玻璃瓶罐接雨」,太陽一度被拋擲如球,那是輕快的,但如今卻只能拿瓶罐去接雨,生命轉為困窘。「他們找不到比生命本身更曲折的容器/遂從街尾撿了一個破箱子」,破箱子象徵著一切的臨時與不堪。街燈「把自己打翻」,另一座「被纏在原地」,連光都無法正常燃亮,只剩下自我毀壞或原地受困。在這樣的場景裡,傳來最尖銳的提問:「只是,佩洛妮卡,妳要將自己/置於句子的何處?」佩洛妮卡不只是名字,而是詩人內在對位置的追問:在語言裡,她能站立何處?在世界裡,又能佔有何位?第四節進一步鋪展流浪與等待的寓言。「流浪是如此輕易地/使人成為傳播者,佩洛妮卡/僅存的一支火把/為迎接那艘永不靠岸的船。」流浪者傳遞的不再是訊息,而是失落本身。火把舉起,卻只能迎向永不抵達的船,徒勞卻仍然燃燒。更殘酷的是,「等待一盞燈在身後滴下/黃色的血」——光滴落成為血,生命在暗中消耗。這時傳來一句話:「死亡只是人們對接的暗號/與生命本身無關」。死亡被剝奪了神聖性,只是一種冷峻的交換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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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因此更深更濃烈:「只因除去他的影子以外/沒有人會在一個街角,潛入/並緊抱著他流淚」。在影子之外,沒有人會來。第五與第六節裡,佩洛妮卡與時間、良知緊緊相繫。「時光本身亦是愛的苦行者」,時間磨蝕一切,也磨蝕愛本身。詩人說:「自妳那雙極少睜開的眼睛之中/我已看見正在發生的事」,她的眼睛成為觀看現實的唯一縫隙。呼喚隨之而來:「佩洛妮卡/我呼喚妳的名字如呼喚自己僅存的良知。」名字即是良知,呼喊即是自救。然而,他也承認:「我只怕我已對妳說盡所有/而那些都不能夠留住妳了。」語言的窮盡帶來一種難掩的失落:說盡一切,卻換不回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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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第七節,視野再度放大。「遠方有一座盤根錯節的島/它將自己纏繞起來 /逐步走進/發燙的一張網裡。」島嶼自纏自困,進入灼熱的羅網,如同歷史與現實的寫照。而男人則「挺起胸膛,作為一個/重新落成的/供棄養嬰孩的港口」,這是身體的轉喻,他成為被棄之物的容器,成為收容者,也成為遺棄本身。他甚至化為「妳今夜餐盤裡的一顆鵪鶉蛋/向妳展示傷害的模樣」,肉身被供食,被展演,愛與傷害緊緊纏繞。 結尾一連串的否定,是詩的最沉重的迴響。「佩洛妮卡,我無法把世界給妳/因它有著破碎的容器/在我這裡就流光了水。」世界自身就是破碎的容器,水無法被保存;「無法把夜晚給妳/因為我已經沒有願望了」,夜與願望皆被剝奪。最終,詩人承認:「這是最後一次 / 我無法把我的身體給妳 / 那無法感受愛的身體」。身體被完全否定,不再是愛的媒介,而是一具空殼。當女人曾「滑過它,問過我/『這是什麼?』」,詩人只能承認:「而那是我唯一無法回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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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語言耗盡之處,愛的本質也因此失語。 整首〈佩洛妮卡〉是一場關於「呼喚」與「失落」的長詩。它以「囚車」、「流浪」、「火把」、「永不靠岸的船」、「盤根錯節的島」、「破碎的容器」這些意象群構築了一個殘破的世界。佩洛妮卡既是一個女人的名字,也是空缺、詩人反覆召喚的對象。呼喚本身既是試圖挽留,也是無能為力的證明。最後留給讀者的,不是一個答案,而是一個無法回應的問題:「這是什麼?」在這句空白裡,詩的張力仍然會持續存在,像一個永不靠岸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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