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情書 ◎哈特.柯瑞恩(林熙強譯)
My Grandmother’s Love Let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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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沒有星星
There are no stars tonight
只有記憶裡的星星。
But those of memory.
柔雨如漸寬的衣帶環繞周身
Yet how much room for memory there is
而記憶的空間究竟多麼寬廣。
In the loose girdle of soft r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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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甚至寬廣到
There is even room enough
放得下我媽媽的媽媽伊莉莎白
For the letters of my mother’s mother,
的老情書,
Elizabeth,
那些長年塞在
That have been pressed so long
天花板一角的老情書
Into a corner of the roof
現在已經斑黃菸萎,
That they are brown and soft,
一不小心就會像雪片飄融。
And liable to melt as snow.
足蹈如此浩瀚的空間,
Over the greatness of such space
一步一步都得輕盈。
Steps must be gentle.
像是給一根看不見的白頭髮拎著。
It is all hung by an invisible white hair.
顫顫巍巍就像樺樹枝在編織空氣。
It tremble as birch limbs webbing the a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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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問自己:
And I ask mys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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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是否修長到足以彈奏
“Are your fingers long enough to play
只響回音的老琴鍵:
Old keys that are but echoes:
這靜默是否強大到
Is the silence strong enough
足以把樂聲傳回源頭
To carry back the music to its source
也再次傳回給你
And back to you again
一如傳回給她?」
As though to 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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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想要牽起我姥姥的手
Yet I would lead my grandmother by the hand
帶她穿越她無法理解的形形色色;
Through much of what she would not understand;
我因此絆了一跤。而雨繼續落在屋頂
And so I stumble. And the rain continues on the roof
那聲音就像一陣輕柔憐憫的笑。
With such a sound of gently pitying laugh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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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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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特.柯瑞恩 (Harold Hart Crane,1899-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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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美國現代主義文學發展,具重要影響力的詩人之一。透過詩文闡述個人幾近絕望、諷世的態度,奮力在失序的現代世界尋找意義。1926年出版首部詩集《白屋》,奠定其在美國詩壇歷史的重要地位。身為當時罕見公開的同性戀者,他將無法言明的愛欲與羞恥感寫為詩句,一生受抑鬱與孤獨折磨。1932年,在墨西哥灣投海自盡,生命停於3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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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自林熙強譯《白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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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樂達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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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六月,美國詩人哈特.柯瑞恩詩集《白屋》的中譯本出版,將這本1926年刊行的代表作,送達百年後的臺灣。結合原文與中文對照,一些詩作本身隱喻繁多、脈絡相形複雜,不單是閱讀,更連翻譯一事也頗有挑戰性。而今晚,小編想分享整本《白屋》中私心最愛的一首詩〈姥姥的情書〉。相比其他多首,鬆開了語言的密度,巧妙運用空間和聲音來摸索,安置「我」與「姥姥」、記憶與此刻之間的關係,進而讓誠懇動人的心思慢慢流淌於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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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什麼叫做記憶?記憶是在無明的夜裡,不隨時空、仍會點亮的「星星」;是在狹窄空間裡,物已衰老,卻仍能置身於寬廣浩瀚之中的所在。但很有意思的是,當發話者「我」走進一個充滿舊物的房間,試圖小心翼翼地穿行其中、發掘姥姥的情書,「一步一步都得輕盈」時,或許,這也正是「我」對於記憶、追憶的理解與心態。重新回到「記憶的空間」,每一個嘗試深入的腳步、回溯並提取記憶的行動,總是容易引起對它本身的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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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的泛黃信紙,「一不小心」就會碎裂、散開,變形而不再;記憶又何嘗不是一個既能超越現實時空限制,讓人得以安身走入過往,卻同時如此脆弱、不穩定,很輕易就會被時間與人為擅改的存在呢?更進一步,除此之外,記憶,特別是面對深愛的已逝者,記憶又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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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逝者的時間已然終止,再也無法誕生出任何確切的新事物,一切新生的,總是由被留下來的生命所創造、賦予意義。就像一排老琴鍵從此之後只能彈響出「回音」,作為還活著的我們,究竟要怎麼僅憑這些回音,來與深愛之人緊密相連,甚至形成可能的相知與對話呢?信紙、字跡、場景與其他遺物,多少程度能代表或重現對方?在追憶之中,我們究竟想尋求什麼?
而明明深刻懂得,就算內心多麼渴望,就算每一步自己的足跡,都會回頭想像著,那是至親/摯愛用「看不見的白頭髮」牽起自己——橫亙在我們之間的,終究是一股難以撼動的「靜默」。樂曲無法譜出新篇章的靜默,缺席者的靜默,時間的靜默……。如果說在客觀現實,越吵雜越難以聽清楚任何事物,越安靜,反而越能幫助聲音傳遞的話,那麼同樣的原理,能否重現在我與姥姥之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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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話者「我」這麼捫心自問,卻始終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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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雖能模糊某些邊界,但生死仍有它無可撼動的原則。來到最後一節,「我」想要對此挑戰,跟「姥姥」攜手穿越靜默與時間,讓老琴鍵敲響出新歌——「我因此絆了一跤。」然而,面對這份看似天真的錯誤,詩人選擇與現實情景協商共謀,讓「姥姥」短暫回歸,以彷彿「一陣輕柔憐憫的笑」的雨聲來回應,接住發話者「我」的敘述,並由此收束——儘管這是多情的巧合,卻也是詩人極其溫柔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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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什麼是記憶?記憶也是當自己執意挽留而徒然落空之際,源自心底,永遠能柔和接住自己的那份擁抱,那一聲熟悉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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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小編想跟大家分享一個小故事——幸運的是因為工作的緣故,小編每週四會碰見本詩集的譯者林熙強老師,而在某次下午,趁著上工前的空檔,小編拋出心中一直挺好奇的問題,當面請教譯者:「好奇學長為什麼會用『姥姥』來翻譯詩題的『Grandmother』呢?」明明日常語境中還有許許多多稱呼,「外婆」、「奶奶」、「阿嬤」……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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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首詩內容就能看出這個Grandmother是外婆,不是爸爸那邊的,是『媽媽的媽媽』。我們家是外省人,爸爸那邊的我會叫『奶奶』,外婆則是『姥姥』。就像我們親戚的小孩也會叫爺爺『ㄧㄚˇㄧㄚˊ』,『姥姥』和『ㄧㄚˇㄧㄚˊ』都是我們對最親密的人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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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之於熙強老師,阿嬤之於小編,無論在世與否、故事如何,我們都在用自己生命中最親暱溫暖的稱呼,以及名號背後聯繫起的身影與記憶,來理解哈特.柯瑞恩筆下的「Grandmother」。讀者、譯者、原作者之間,異聲相鳴,一道迴環的鋼琴曲便如此彈奏著,往復而綿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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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在浮光寫完賞析想睡的樂達
美術設計:開始要忙碩班的芃萱(´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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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屋 #柯瑞恩 #Crane #林熙強 #美國詩 #奶奶 #外婆 #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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