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24日 星期六

懷念柏克萊◎楊牧


懷念柏克萊◎楊牧

 

我因此就記起來的一件舊事

蕭索,豐腴,藏在錯落

不調和的詩裏。細雨中

兩個漢子(其中一個留了把絡腮鬍

若是稍微白一點就像馬克斯)因難地

抬著一幅3×6的大油畫從惠勒堂

向加利弗館方向走,而我在三樓高處

憑欄吸菸,咀嚼動詞變化

 

他們畫放下來歇歇,指點天空

或許在討論雨的問題而我甚麼

都沒聽見。這時他們決定換手下臺階

我才發現那是一幅燦爛鮮潔的

秋林古道圖,橫過來一級一級顫著搖著

往下移,以四十五度傾斜之勢——

絡腮鬍子在前步步倒退,右手

緊抓著金黃的樹梢,另外那個人左手握住

一座小橋

 

我將菸熄滅

中止本來一直在心中進行著的

希臘文不定過去式動詞系列變化表

倚窗逼視。那是夾道兩排黃楊當中

最高的一顆,而橋下流水清且漣漪

是秋天的景象,筆路刀法隱約

屬於塞尚一派

乾燥的空氣在凹凸

油彩裏細細流動,接近了

加利弗館大門,在雨中,乾燥流動

 

不調和的詩裏

蕭索,豐腴,藏在錯落

我因此就記起來的一件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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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林餘佐賞析:

   

  楊牧在《一首詩的完成中》談到「記憶」時,曾表示:「記憶是充滿力量的,充滿了使詩發生,形成,擴大,感動,並且變成普遍甚至永恆的力量」(注一) ,的確,我們書寫通常是望著過去而來,過去發生的事件,在我們腦中放大某些細節,無論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它都是一種篩選的活動,好像記憶中的事件,成為一個刺點,串合的過去與書寫的當下。楊牧的〈 懷念柏克萊〉一詩,便是這樣的作品。

  

  在題目的下方,楊牧用括弧寫著(Aorist: 1967),Aorist是希臘文中的時態用語,意指「不定過去時」,這樣的微小注紀將整個詩作帶往記憶的某個節點,楊牧在柏克萊期間,修習希臘文,這也成了記憶的座標,讓楊牧往記憶的深處按圖索驥,而詩就這樣發生。開頭寫著:「我因此就記起來的一件舊事/蕭索,豐腴,藏在錯落/不調和的詩裏」,記憶突然地拜訪,對楊牧來說,這記憶的樣貌似乎有著不定的樣態,一方面既是蕭索,另一方面卻又豐腴,這兩點看似衝突,但由於記憶中我們會不時放大/縮小某些細節,於是在腦海中,楊牧憶起的舊事便有了多樣的型態。並且這樣的舊事藏在不調和的詩中,又更增加它變化的可能性。

  

  這樣舊事隨著一件活動展開,楊牧看著兩位漢子困難地抬著一幅畫作行走在校園裡,而楊牧本人「我在三樓高處/憑欄吸菸/咀嚼動詞變化」,楊牧善於描繪外在動作(事件)與本身內在的情緒(情感)相互結合。於是接下來有一大段動作事情的描述:

  

他們畫放下來歇歇,指點天空

或許在討論雨的問題而我甚麼

都沒聽見。這時他們決定換手下臺階

我才發現那是一幅燦爛鮮潔的

秋林古道圖,橫過來一級一級顫著搖著

往下移,以四十五度傾斜之勢——

絡腮鬍子在前步步倒退,右手

緊抓著金黃的樹梢,另外那個人左手握住

一座小橋

  

在記憶憶起的舊事,毋寧是這一件看似平凡的搬運畫面,但卻是回憶情感上的深刻片段,楊牧憑欄看著兩位漢子抬畫、換手、停下來歇息、指點天空……等,由於這動作的發生,都離楊牧有一定距離,於是如今回想起來反倒顯得像鏡頭特寫一般的冷靜感。事件在回憶來流動,透過詩句再現的竟是這樣一件平凡的小事。六○年代的柏克萊大學,校風自由,學生多半對社會運動熱衷,校園內無論師生都會當時的社會議題有所關注。楊牧在一九九二年,回憶起一九六七年的校園,反倒沒提到當時的社會情境,只著重在描繪一件舊事,我們無法篩選記憶浮出的面向,那彷彿有種神秘性的隨機。憑欄吸菸的楊牧,在詩的中寫著「我將菸熄滅/中止本來一在心中進行著的/希臘文不定過去式動詞系列變化表」,希臘文的過去式動詞變化表,在這首詩中彷彿是一個隱喻,貫穿了一九九二年與一九六七年,成為穿梭兩地的暗號,詩中的動作表現,便是不定過去式的動詞展示。最後詩中寫到:油畫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在雨中接近了加利弗館大門。然而,在詩的結尾楊牧又再次寫著:

  

不調和的詩裏

蕭索,豐腴,藏在錯落

我因此就記起來的一件舊事

  

藏在不調和的詩裏的舊事,便是詩人對回憶的詮釋。楊牧在《一首詩的完成》中的〈記憶〉篇提到:「我們對往事的回想,把握,和詮釋——詩的動力之一存在於其中」 。那件不調和詩裏的舊事,便成了詩意構造的動力本身。

  

注一:楊牧:〈記憶〉,《一首詩的完成》(台北:洪範書局,1989),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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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李昱賢 

攝影來源:�李昱賢 IG: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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