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10日 星期六

從沙灘上回來◎楊牧


 從沙灘上回來◎楊牧

 

暮色從沙灘上回來

夏天在石礁羣中躲藏

在海洋中,夏天依然輕呼着

自己的名字。我不免思索

季節遞嬗的秘密,時間

停頓;歲月真假的問題--

年代循環的創傷,而我

聽到伶人在雜沓上車

一些臨時演員在收拾道具:

歷史不容許血淚的故事重演

他們動人的戲必須告一段落

在天黑以前。這時我又聽到

兵營裡一支黃昏的號角

遠遠地蓋過了不安的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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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曾琮琇賞析:

 


  楊牧的《海岸七疊》中有三首十四行詩,分別是〈從沙灘上回來〉、〈晚雲〉、〈那不是氾濫的災害〉,三首詩都寫於一九七八年。這一年夏天,詩人回花蓮,在火車上認識了甫從劇校畢業,獨自行旅的夏盈盈。年底,從普林斯頓返臺訂婚,隔年初結婚。其間的詩,「每一刻都是一份光彩,對我來說,每一首詩都是對於生命和愛情的擁護。我從前絕對不敢想像,一個詩人如何可能編出一本完整的,快樂的詩集。我以為別人不可能,自己更不可能。」(〈《海岸七疊》後記〉)〈從沙灘上回來〉一詩,我們看到一個意志消沉的詩人重新找回對愛情的信仰與期待。

 

  按十四行詩的基本原則,十四行詩(sonnet)指的是凡十四行的抒情短詩,允許說話人進行複雜思想情懷的描寫鋪展;但由於長度上的限制,無法作過多情節或情感轉折的鋪陳。〈從沙灘上回來〉就屬於這一範疇的抒情短詩。這首詩的事件輪廓雖然模糊,不過,若干意象、情節,參照楊牧這段時期的生命歷程,相互呼應。此時楊牧結束第一段婚姻不久,面臨生命中最大的傷慟。首句藉由與筆名楊牧的「牧」同音的「暮」,暗喻這段晦黯的婚戀。接著,詩人刻意經營「夏天」的意象:「夏天在石礁羣中躲藏/在海洋中,夏天仍然輕呼着/自己的名字」。暮(牧)後緊接著「夏」(夫人姓夏),除了點出初識的時地,很難不將這個「呼喚」,連結到愛情若隱若顯的召喚。「而我/聽到伶人在雜沓上車/一些臨時演員在收拾道具」,不妨視為兩人邂逅的情景之再現。此時的夏盈盈,不是京劇演出時英姿颯爽的刀馬旦(按:夫人為京劇演員,專攻刀馬旦),而是行旅中卸下濃厚的妝飾,一張清秀真實的面容。「又聽到/兵營裏一支黃昏的號角」,調動感官的想像,注入「號角」的聽覺意象。並且使用感官動詞「我聽到」,使其抒情經驗在抒情主體「我」的引領下,不僅成為絕無僅有,無法重複的抒情情調,也邀請讀者進入情境,參與「竊聽」(overhear)。詩中完全沒有直接出現第二人稱的「你」,但頗有私人的情感密碼在其中,仍可視為一首描繪愛情的十四行詩。

 

  我們談十四行詩,還不免聯想到前八後六,或四、四、三、三的段式,抱韻或交韻,音尺或字數等等律則。漢語十四行詩自二、三〇年代起已發展出一套依循與規範,包括音步、韻腳、體式等。而這些逐步建立起來的「傳統」,到了楊牧這裡,幾乎無迹可尋。楊牧以樹為喻,提出詩的「有機格律」(organic form):「每一首詩都和樹一樣,肯定它自己的格律,這是詩的限制,但每一首詩也都和樹一樣,有它筆直或彎曲的生長意志,這是詩的自由。」又以「音樂性」,強化「有機格律」的意義:「一篇作品裏節奏和聲韻的協調,合乎邏輯地流動升降,適度的音量和快慢,而這些都端賴作品的主題趨指來控制。」(〈音樂性〉)他認為,現代詩的秘密其實就在於如何安排音樂性的美,以及如何將文字加以驅遣、組織,而形成「詩的聲籟格局」。

 

  如果韻腳在十四行詩裏的功能,在於把詩凝固、定型,那麼楊牧有意溶解、非典型化。這首十四行詩不乏韻腳的佈置:第三行「着」和第八行「車」押「ㄜ」韻,第四行「索」、第七行「我」、第十一行「落」押「ㄛ」韻,第五行「間」和第十行「演」押「ㄢ」韻。韻腳雖多,但韻與韻之間相隔較遠,並且散亂雜沓。這種不規則的韻腳反映詩人對愛情再度降臨的或雀躍,或期待,或不安的種種複雜情緒。直到最後三行,穩定而強烈的韻腳終於出現:「在天黑以前。這時我又聽到/兵營裏一支黃昏的號角/遠遠地蓋過不安的海潮」。詩人使用沙灘,石礁,海洋,海潮等海洋意象,以指涉身心的雙重流浪;因為命定的相遇,盈盈的出現有如「兵營裏一支黃昏的號角」,躊躇,漂泊的靈魂有了安頓的所在。詩人自言這個時候的書寫:「我下筆往往是從容不迫的,所以我想像我又恢復我本來應該保有的安詳的面貌」。這一安頓的力量,出現在兩個仄聲韻腳「到」、「角」,那樣篤定沉穩,過往種種,騷動,離亂與不安,等待讓誰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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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花椰菜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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