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2日 星期五

那些我們名之為島的 ◎林禹瑄



那些我們名之為島的 ◎林禹瑄

 

整個下午只剩我們並肩

蹲在這裡,吃同一顆梨

讀同一首十行的詩但沒人開口

你將果皮削成了時間,盤在腳邊很薄

很小心一如你的呼吸

 

和我們的房間:

窗台是行李,鐘擺是鞋而抽屜

是所有寫了一半的日記

我們的筆都太愛遠行,

太愛索居太愛遷徙並且

因此世襲了我們的驕傲與愁緒

 

此刻日光側躺在你的鼻尖

不跳不動,像寂寞太久的花豹

像我們,淺笑,窮於表情以及辭令

──你知道,我們正默默懷想、

餞行的,是哪一盞尚未亮起的燈嗎

 

「冬日永遠不及融化因而

我們的影子,總是嫌冷」

那方背光的桌腳,你如是寫下。

而你是否記得,我們總是輕易地

用詩句引喻失義了自己?

 

其實我不懂,關於所有已然

混淆失序的季節

如何退卻如一屏憂鬱的浪

遠遠地,縫圍我們如同對待

一座空城或是一顆

我們養在鼻梁正中的痘子

敏感且怕生

 

(你知道,整列下午啃噬到底也不過是

一枚不發芽的梨核端坐

在我們的鼻尖)

 

正當風持續迴行所有經緯,

像光,輕輕擦過我們背上

安好蜷曲的恐懼但無人知悉

我們還蹲在這裡,還嚼著

一顆微甜而澀的梨漸次

索然如一首十行的詩

 

我只能看你,看見我們在彼此眼裡只剩

一粒沙的影長,刺痛

我們小心蹲好的淚都無鹽,而不反光

 

 

(2007第四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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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林禹瑄

台灣台南人,自由撰稿人,寫詩、散文,亦兼報導。著有詩集《夜光拼圖》、《那些我們名之為島的》。現暫居比利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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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宇路賞析

 

在同輩詩人當中,林禹瑄是極早就嶄露頭角的一位,不僅因為年紀輕,更因為其成熟的文字技巧,是當時其他人所不能望其項背。她以這首〈那些我們名之為島的〉獲得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新詩首獎的殊榮,並以此題出版了同名詩集,可想這首詩之於剛踏入文壇的她,意義不同於其他。


猶記得恰好是在那個時期左右吧?或許宥限於見聞及生活經驗不足,七年級作家們曾被批評寫作題材不夠宏觀,只著眼於私我心情抒發、兩人情愛、家庭或是校園生活之間(但這豈不是正常學生或步入社會不久的寫作者正常的現象?),在這點上,林禹瑄並不算是特別的,單看題材,這首詩描寫了「你」和「我」在一個房間、一個下午中所發生的事,並以此隱喻兩人關係和情感,在這個空間和時間所構成的宇宙,就像一座孤立於海中的無人(或兩人)之島。

 

若仔細閱讀,這首詩中所創造的意象和美感,是十分迷人的。在有限的題材,盡可能地去放大任何微小的事物,發揮更多的想像和譬喻,便是這首詩的強大之處。例如可以看到鼻子和梨子之間形狀的連結,凝視鼻子上的那顆痘子恰如梨核;或是運用連綿的詩句和迴行技巧,達到意象不間斷的跳接,如:「你將果皮削成了時間,盤在腳邊很薄/很小心一如你的呼吸//和我們的房間」將果皮比作時間,又比作盤踞的蛇(削成螺旋狀的果皮,及詩中第七段「安好蜷曲的恐懼」恰成呼應),再比作呼吸,呼吸又延伸至整座房間,在簡短的三行內就從A點跳到了BCDEF點,且不是毫無規則和邏輯可循的跳躍,以一個十七、八歲的寫作者來說,如此的文字功力確實是非常卓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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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你到了這裡 ◎林禹瑄

 

然後你到了那裡

執意把路走遠,把風景走散

折好所有手指的關節

像牢牢抓緊一個目的

你還有不知疲倦的頭髮

和朦朧的嗓音

著迷於搬弄深奧的詞彙譬如

希望和失望,哪裡和那裡

 

我停在這裡,頭髮落了一地

一再錯聽明日的天氣

將自己站成你愛過的那把扇子

一面是鳥,另一面是鳥籠

只是再也不敢轉動

你說:橡樹林、火堆、海岸線。

我以為你說的是:

軟木塞、煙圈、流沙牆。

你以為你說的是:

黑洞、迴旋舞、無錨船。

然後你到了這裡。

 

 

(刊於2021.02.23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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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搜尋了林禹瑄的詩作,最近的是這首發表於聯副的〈然後你到了這裡〉,這是一篇【文學大小事部落格徵文‧致我的十八歲】的主題示範作品。十八歲,正是她以〈那些我們名之為島的〉獲得台積電首獎的年紀,正好我們可以作個對照,看看詩人在這些年來究竟有什麼改變,她會想對當年的那個文學少女說些什麼?

 

讀第一段時,詩句給我的印象,是變得更簡單且直白了。這並不見得是壞事,然而與前首的細部描寫相比,呈現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如果說前首的「我」和「你」,就像過度貼近,看得見臉上的每一個毛細孔的距離,以至於看不清整體輪廓,那麼在〈然後你到了這裡〉,則是維持著一公尺社交距離,可以清楚看見對方的全貌,並且有如朋友般對話,剛剛好的程度。「你」的形象正如初出鳥巢,剛整理好羽毛,準備振翅離巢的亞成鳥;而「我」正好相反──「將自己站成你愛過的那把扇子/一面是鳥,另一面是鳥籠/只是再也不敢轉動」──因為害怕看見扇子映照出的,正是那隻已經飛不動,不願離開鳥籠的老鳥了。

 

在雙方對比之後接著的,我認為才是這首詩的亮點所在。「你說:橡樹林、火堆、海岸線。/我以為你說的是:/軟木塞、煙圈、流沙牆。」這兩組連續排列的名詞,正好是大與小的對照,「你」說的可能是關於夢想、熱情等等的事物,但在「我」看來,卻是微小不過的東西而已。然而接下來出現第三組名詞:「你以為你說的是:/黑洞、迴旋舞、無錨船。」──「你說的」和「你以為你說的」竟是不同的,這是為什麼?也許當時年輕的自己並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或是目標與到達的方式並不相稱,這是我猜測詩人所想要表達的。然後,那個「你」從詩首句的「那裡」,到了「這裡」,也就是「我」所在的地方了。

 

詩人最終是否到達她當初所想的目標?又是如何來到這裡,成為現在的她?在這首詩中我們無從知曉,但在其他地方,我們可以窺探這一切的動機:「我忽然知道了怎麼回答那些哪裡來哪裡去的問題。關於寫作和遠方,有時候我是那隻莫名成了騙子的螞蟻,有時我是巢裡千千萬萬以為自己受騙的螞蟻,有時候我是放了糖又把糖拿走的人,但寫作這件事,永遠是那顆糖。」(林禹瑄,〈在遠方〉,《聯合報》「台積電文學專刊」,2020年3月29日)儘管發表的數量大不如以往,文字卻更加成熟洗鍊,我想讀者們仍可以期待詩人的下一本作品會帶來新的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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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文學獎的不重要冷知識|

2018年的金車網路詩獎,首獎及三首特優的作品,都有使用重複句式書寫。

 

——小編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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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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