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4日 星期日

無法完成的歷險記   ◎林達陽



無法完成的歷險記   ◎林達陽

That in order to make a man or a boy covet a thing , it is only necessary to make the thing difficult to attain . ──《The Adventures of Tom Sawyer》


一、

我也曾於尋常的天空下翻牆而過

去浸入水中,去向有錢的人挑釁

去成為理想的夏天,或其陰影

我也曾因背誦經典而得來一把刀

得以自己描述顏色與圖形,以一種

表演形式去吸引另一種,關於神

多數時候我不打算了解太多

我耍賴:「其實,信仰也不過就是……」


就是我有很多把戲,譬如愛

或者不愛,遙遠的世界因此更值得好奇

我樂於變壞,樂於過自己的狗日子

把頭埋入風裡懶洋洋地等待,等待

一隻蟲子輕輕箝住我,給我

成為速度的理由,即使只是虛構


二、

如果這裡就是遠方,我願為了那女子的秘密

受罰,使那個秘密,變成我們的秘密

一起寫懺悔的公開信,打翻彼此的墨水

使所有的字彙混為同一意涵讓我們

監視彼此的誓諾和背叛


我們一起監視房間,監視燒開了的水

我們監視不存在的鬼也監視

鬼一般的人,監視他們成為一個個迷宮

躲在自己熟悉的那部份

驚嚇從別的部份走過來的人

監視她終於打開她的盒子

像我打開我的,從望遠鏡裡

監視兩種變異,一種似乎是愛情

另一種我已經忘記


三、

我想打撈水底星月的謎底,想成為海盜

想駕馭生活如一艘賊船,劫取意義我所相信

去違逆眾人,去敗給終將來襲的暴風雨


讓風雨逼退我們回到最初的島嶼,讓風雨

打溼我的小名如那些火花一樣的鬼點子

打濕我的髮,拈熄幻想的引信

那些炮竹也不能抵禦的愛與死,像風雨那樣淹沒

所有漂浮的節慶,往日就要變成寒冷的波浪靜靜的

漲滿四周如沸水,強迫我們示弱,強迫

我們緊緊靠著不能選擇,捲起自身成為

彼此的菸,讓閃電點燃彼此嘴中

煙霧一般的成長,風將修正我們的口音與台詞

像時間,耐心修改一個讀法正確的別字


四、

沒有光線願意探索我心,盜賊與天使

共同埋藏一場無法避免的坍塌,腐壞的

時光的行板在響,在我腳下蜘蛛張開捕夢網

沾滿明滅如神秘笑臉的水光,在遠方

眾神已經入睡,蜘蛛已經張網


如今我才明白遠方只是一個未知的

空桶子,不聲不響的空桶子

我始終躲在裡面,因嘗試獨自

打亮想像的火光,而發出聲響


註:此詩獲得第三十六屆香港青年文學獎首獎


 

◎作者簡介

林達陽(1982年-),台灣高雄人,臺灣新生代詩人、作家。高雄市立高雄高級中學畢業,輔仁大學法律學系學士,國立東華大學藝術碩士。作品以新詩、散文為主。曾獲三大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香港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等。高中時與高雄女中、道明中學學生共同創辦第一屆馭墨三城文學獎,推廣南部校園創作風氣。高中畢業後與高雄中學校友凌性傑、陳雋弘、黃信恩、趙家緯等人成立出版坊松濤文社,致力於出版高雄年輕創作者的文學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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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皮皮賞析

〈無法完成的歷險記〉獲得2009年的第三十六屆香港青年文學獎冠軍,此首詩分成四大段,並以《湯姆歷險記》中的句子當成引言,作為全詩的開端。首先,第一段便表現出了歷險的感受,翻牆、挑釁都是為了理想,關於未知的神祇和愛,保持著一種任性的態度——並且樂於變壞,歡喜著過著「狗日子」,就算成為自由的速度是一種虛構,敘述者也不以為意。第二段,承襲了前段的不真實,作者云:「如果這就是遠方」,他願意為了女子受罰,與女子的好壞混為一談,他們好像成為一體卻又彼此觀察,最後他看著女子打開她的盒子,像打開自己的一樣——裡頭似乎是彰顯兩人關係的愛情,但更重要的或是那不可言喻的,已被遺忘。


於是,第三段,作者想要打撈謎底,他並沒有放棄他的冒險精神,所以他欲做海盜、欲違逆眾人、欲反其道而行,直面投降於眾人本會極力反坑的暴風雨。他任憑暴風雨阻退他們的去路、任憑風雨步步逼近他們,使他們沒有選擇的倚靠對方,成為對方的菸,點亮彼此,最後任由風修改我們——如同時間修改一件沒有懸念的事情。


最後一段,暴風雨似乎靜止了下來,那些光和暗、天使和盜賊,都被埋葬在相同的地方。靜止的暴風雨、入睡的神明、蜘蛛網像是捕夢網,皆是明滅一體的代表。最後一段,敘述者說,他終於明白遠方是未知的空桶子,而自己始終躲在裡面,啪嚓啪嚓的打亮火光。


十幾年後,在2020年,林達陽的〈愛與孤獨的證明〉登於聯合報,這首詩一樣節錄了一段英文句子,是英國哲學家George Berkeley提出的問題開頭:「假如一棵樹在森林裡倒下,而沒有人在附近聽見,它有沒有發出聲音?」


〈愛與孤獨的證明〉

“If a tree falls in a forest and no one is around to hear it, does it make a sound? ”-George Berkeley


確實有過這樣的困惑

如果一隻蝙蝠,或海豚

被關入一只吸音良好的房間

牠覺得自由嗎?

或者牠會察覺世界不能理解

而感到敬畏


確實也曾走入荒山峽谷

谷裡的你看見了高,還是深的感覺?

在不愛的人面前你看見消逝的刻度

還是花在凋謝

天空底下你會怎樣描述熱?

山屋裡失眠的你如何祛除冷與幻覺?

打開燈,光從什麼角度照射讓你聯想太陽

影子落在身後,你在意它縮短又拉長或者

有沒有某一瞬間

你能感知它的重量?


孤單的時候偶爾

我以為自己置身曠野

能夠恨了嗎?

如果拉滿一張弓,你能不能想像一箭之遙是怎樣的地方

或許是一片垂直斷崖

崖底的樹林有纏繞小徑

樹林裡落滿了葉子,我沒有去數

認為樹林是茂密或蕭條、樹葉增加與減少

仍有一部分取決於──

上次,我是與誰走進這片林地


那時世界仍有春日的茂密──

(當我輸入「茂密」,電腦根據數據判斷

顯示這裡要寫:貓咪

換毛的季節裡我們曾為同一隻貓過敏

打著噴嚏,紅了眼睛

但顯然貓並不清楚這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


貓咪後來不見了,那我呢?

穿過樹林五十步,湖邊有一小屋

以前我們總說這五十步是有意義的

來回五十便是一百

兩個五十也是一百

五十步笑一百步

「來此寧靜生活的他

嘲笑終究要回到樹林以外世界的我們」


我彷彿仍能聽見妳這樣說,像轉述別人的故事

貝殼一般的牙齒輕輕咬合

在風的潮汐裡發出微弱的聲波

微弱是相對而言

「微弱」是比妳的唇比我的喉結更平的一條弧線

我坐下來,空無一人的深山裡

試圖說話但覺得徒勞

沒有人知道,那時我們發明那麼多的符號與定義

那麼努力記錄的蛛絲馬跡

也不過想證明

在蜘蛛幾何複雜的織網與馬匹奔跑來回的軌跡之前

世界簡簡單單

曾有人走過大山大海

在此歸納經驗與想像,砍樹造屋

私密而熱切地動用全部勇氣

嘗試要在群星與眾神的注視下找尋一種

關於愛的定律


首段接續引言的疑問,作者思考:如果是蝙蝠、海豚被關在吸音良好的房間內,會覺得自由,或是敬畏不能理解的世界?接著,作者繼續追問,在谷底,你的感受是什麼?如何描述幻覺?如果除去冷?有沒有感受到影子的重量?


再來,作者切入了題目所提及——孤獨。孤單有時候讓人以為置身曠野,但我們卻無法猜測一箭之遙的地方發生了什麼事,如同一箭之遙外的地方,無法得知樹木是否倒塌。更精確的說,並不是無法得知,而是決定權本就不在自己的手上,在與我走入樹林的人。於是「我們」出現了,我們過敏於同一隻貓,像是〈無法完成的歷險記〉中的我們一起監視房間,然而貓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就像我們所監視的,竟是不存在的鬼,「我們」身處的位置距離另外一方十分遙遠。盒子被打開了、貓咪後來不見了;前者的我們退回島嶼、後者回到樹林以外的世界。〈愛與孤獨的證明〉的最後一段,神明與蜘蛛等意象又出現了。全知全能的神明,在歷險記中睡著了,但在愛裡睜著雙眼注視一切;而蜘蛛編織的密網,證明了種種幽微的發生。


綜觀兩首詩,皆以一段引用的英文句子涵蓋整首詩,並從我的角度出發,延伸到我們,我們與他者之間,最後再安安靜靜的回歸自身,乃至詩題。因此小編認為,林達陽就像那隻默默編織細網的蜘蛛,他的意象縝密並且互相承接、變形、纏繞,最後乾淨的收束,風格可說是一致且明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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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文學獎的不重要冷知識|

「怎麼寫」可能還是比「寫什麼」重要,內容比主題重要。我挑選時的標準,第一個還是看文字的處理,若文字水準相近,我就從中挑選出主題較特別的。


——陳育虹,2016年林榮三文學獎評審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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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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