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端午讀Eisenstein◎楊牧
你坐在鳳凰木下
一張工整的刺繡亂針挑明
零碎的光影開始凝聚,不動
太陽徐行到了天頂
起先想到戴花的詩人,一逕
歌唱到河邊,沮喪,憤怒之餘
遂對準最亮,最美麗的
漩渦縱身躍下,死矣
接著,如何她卻繾綣將三生
修成的正果以原形表述,完整的卑微
啊愛,但相對於人間的玩忽,真
證明是恐怖
我隔著一些典故思想,一些觀念
和信仰,然則美和真必然也是致命的
通過超現實的剪接一一完成
無上的默片蒙太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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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李蘋芬賞析:
與楊牧論理敘事的一系詩路不同,這首以「超現實的剪接」和「默片蒙太奇」意識所鉤織的詩,看似非邏輯的將屈原、白蛇置於相連的兩節之中,從而產生新的詩意可能,也因此提高了詩的曖昧性。賴芳伶曾以拼貼並置的後現代技法,來聯繫詩中紛陳羅列的元素,這樣的說法自有可觀處,她也認為本詩呈現了作者經過美學提煉的「斷片似的經驗」,最終通達「色/空的迴環無盡」之境(注一), 這是將詩的意涵推至宗教哲思了。如今,在有限的線索中,我們依然能楊牧的其他作品中,發掘其他可供解讀的空間。
從題目而言,有兩大詮釋進路可循,一是離騷詩人傳統濫觴的時間節點——端午;二是倡議蒙太奇理論的俄國導演Sergei Eisenstein,如此看來,這首詩不僅是異時空之下的異文化交會,也延續了不只一次出現於楊牧詩中的端午、屈原乃至白娘子的元素。諸如〈酒壺二題 第二題:瓷的(奉愁予)〉、〈端午寄莊二〉和〈蛇的練習三種〉(注二), 都能廣義的收攏於「端午」的命題下,而不必囿限於蒙太奇理論中任意鏡頭的拼接技法。
早在〈衣飾與追求〉(1986)中,楊牧就這樣強調了解屈原的途徑:「只有通過對香草和美人的認識,我們才能把握到屈原的文學意向,才能解析屈原的『追求』(用西方文學的術語說就是quest)是何種心緒下的產物。」詩的第二節,他讓屈原以「戴花的詩人」面貌亮相,香草是配飾,也是彰顯意志的象徵。隨即,塑造其行吟澤畔、形容枯槁的經典形象,讓屈原——求真的詩人——再次殉真,本節在「死矣」的鄭重語氣下暫時停頓。
但楊牧並不安於在「典故」的範圍裡重述,第三節的敘述主體翻換為「她」,在端午現出原形的白蛇,進一步對「真」展開奇詭的辯證:「啊愛,但相對於人間的玩忽,真/證明是恐怖」。詩人試圖窮極人性的真諦,是愛嗎?或是其他不可名狀的事物?詩中,白蛇畢露原貌之後那「完整的卑微」,對比於「繾綣三生」所修成的正果,復對比於「人間的玩忽」,白蛇的一片素心因為「原形表述」而被人間視為恐怖。事實上,人的畏懼與愚昧或許才是「恐怖」的真貌。
〈蛇的練習三種〉中的深思可與這首詩相比擬,蛇如雌雄同體的天使,然而蛇的美麗與神秘「使人產生恐懼感」。詩人又寫道:「她可能有一顆心(芒草搖搖頭/不置可否),若有,無非也是冷的」,回環的自我辯駁在楊牧的詩文中亦屬多見,目的在於層層推論而達成事理的解釋。
回到〈近端午讀Eisenstein〉,詩的開頭、結尾分別有「你」和「我」的敘述主體,可視為同一個自我的對話,第一節以畫面性較強的「工整的刺繡亂針挑明」、「零碎的光影開始凝聚」等句,揭示蒙太奇的拼貼、奇想效果,到了第四節,則不仰賴意象聚合、而以敘事來顯明詩意,由此建立疏密有度的結構,融合幻想的馳騁和理智的沈思。與收錄本詩的《涉事》後記並讀,更能持續追索詩人如何自覺的在感性與知性之間,平衡的包容二者(注三)。
注一:賴芳伶:〈楊牧〈近端午讀Eisenstein〉的色/空拼貼〉,《中外文學》31卷8期(2003年),頁230。
注二:見楊牧:〈酒壺二題:第二題:瓷的(奉愁予)〉,《楊牧詩集I》,頁393;楊牧:〈端午寄莊二〉,《楊牧詩集III》,頁100-101。
注三:楊牧:《涉事》後記:「我一邊試探,一邊放縱自己去沉湎於往事,磨練感性,並且時時以知性節制它,希望獲取二者之間的平衡,值得愛和不值得愛的,可以等著有一天再度變成追憶裏的事情,以及那些不可以,因為完全不可能的。」見《楊牧詩集III》,頁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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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李昱賢
攝影來源:�李昱賢 IG: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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