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7日 星期三

水田地帶 ◎楊牧


 水田地帶 ◎楊牧

  

下一個春天和下下一個春天

我站在微雲灌滿活水的田裡,想像

你是美麗的鷺鷥

潔白的衣裳

脆弱的心

  

而現在我們坐在田埂上

背後有人在順風焚燒一些稻桿

青煙吹在我們兩個人中間

  

下一個夏天和下下一個夏天

我可能再來看稻穗吹南風的海浪

看蜻蜓遮蔽半片藍色的天

你在另外一個國度

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

  

而現在我們沿著公路走

發現田裡不開花的是水仙

我們大笑,淡水河橫在左手邊

  

下一個秋天和下下一個秋天

我決心為他們扮演沈默的稻草人

可是我答應你了我絕對不嚇你

就有那麼幾個秋天

我這樣枯等著

  

而現在我們並立候車

交換著幾個月來聽到的故事

錯以為我們可以這樣把距離拉近

  

下一個冬天和下下一個冬天——

其實我已經覺悟再也不會有 下一個冬天。

他們在焚燒著

沈默盡職的稻草人

青煙在樹林子外盤旋

  

而現在我們在前往的船上

前往永遠不再的水田地帶

為了證明這是幻想不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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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李蘋芬賞析:

  

  迂迴的臆測對方的心跡如何暗湧,揣想那人說的與沒說的,懂或者不懂。並肩談論過去與未來、分食彼此肌膚上的感知,然後,似是難以迴避的,迎來錯信與覺悟。〈水田地帶〉(1977)是這樣的一首情詩,允諾和幻滅同在,美麗與脆弱同舟。在田野風景的環繞中,詩人一再設想未來的約會:「下一個春天和下下一個春天」,如此遞進,夏天秋天與冬,分明都是落空,正是以一種否定來證明愛的方式。

  

  非常詭異,每一次的遞進,都帶著疑信參半的態度:可能、也許、決心、錯以為,且一次次深重。有趣的是,與戀人的焦灼看似相反的,是詩人戮力追求整齊的形式,他在季節變換中安置著「現在」的動態:「我們沿著公路走」、「我們並立候車」、「我們在前往的船上」。彷彿唯有清淨有序的形式,才能將那紛亂的內在梳理清楚,乃至形諸文字的表意過程。

  

  詩中,所有看上去曖昧的躊躇、反覆,在最終行「為了證明這是幻想不是愛」,得到萬事揭曉一般的徹悟,幾乎伴隨著痛而來。楊佳嫻曾將〈水田地帶〉裡姿態做盡的矜持、一廂情願的滿足一種美,視為情詩的經典樣式之一(注一), 如果愛情是詩人們不能繞開的主題,愛被詮釋的形貌,就有無限的可能性。譬如這裡,「稻草人」的形象在第五節之後出現:「我決心為他們扮演沉默的稻草人/可是我答應你了我絕對不嚇你」;第七節「他們焚燒著/沉默盡職的稻草人」,原是為了威嚇鳥類的而「假裝」人類的稻草,可以和詩的開頭將傾訴對象「你」喻為白鷺鷥相聯繫——「你」是年年遷徙的鳥,「我」在原地恆久枯等。

  

  稻草人表面沉默不語,內裡是一顆揣測著愛的心,卻在即將來到的冬天被焚燒,詩行一再預示讓「我」浮想聯翩的此地,事實上是「永遠不再的水田地帶」。以四季來寫愛情,很容易使人想起〈讓風朗誦〉(1973)(注二), 同樣都是傾訴體,季節序的安排反映出截然不同的戀情氛圍,〈讓風朗誦〉組詩依照夏、秋、冬、春行進,最後浸淫於春天萬物萌動的韻律中,情事如大自然的節奏,毫無窒礙,於是詩收尾在一甜美的寧靜中:「我把你平放在溫暖的湖面/讓風朗誦」。

  

  與此相較,本詩的情意更委婉迂曲,愛情的在與不在都是命題,但後者更易於成為詩句的匯流之處,詩中的時間看起來一直往前,甚至出現了「前往的船上」,實際上都在表明愛情的不在與不再。最後,參看同樣寫於1977年冬天的〈蘆葦地帶〉(注三), 依創作時序安排在和〈水田地帶〉相鄰的位置,那結尾如此表白:「我知道這不是最後的/等待,因為我愛你」,都是否定語法,都亦步亦趨的試圖接近愛情,〈水田地帶〉則讓「等待」來證明幻想,進一步證明幻想並非侷限,而是解釋真實的一種途徑。

 

注一:楊佳嫻:〈心事未敢透明:讀張錯〉,「博客來OKAPI・詩人╱私人.讀詩」,網址: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9051。

注二:楊牧:〈讓風朗誦〉,《楊牧詩集I》,頁490-495。

注三:楊牧:〈蘆葦地帶〉,《楊牧詩集II》,頁7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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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花椰菜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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