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22日 星期三

同樣的 ◎零雨

 



同樣的 ◎零雨
 
姊姊躺在醫院裡
她躺的姿勢和母親
一模一樣
 
我摩娑她的頭髮
她的手心,手背,胸部
像摩娑兩份人體
 
我問她今天有沒有好一點
也是一模一樣
同樣,沒有回答
 
同樣的眼神,同樣的
兩個骨架,同樣的鼻胃管
手背上的針筒
 
同樣,我的自言自語,不斷的
自言自語,像一個背著底稿的
說書人,只能自言自語
消除這裡的寂靜
 
(想必
奧秘,在那裡面——)
 
我離開醫院,同樣的
情緒澎派,同樣的
質問造物主——我總是
不斷質問,不斷和祂說話
同樣的,流下眼淚
——同樣的,沒有回答
 
我流眼淚,同樣的,惶惶然
回到家中,回到每天的書寫,同樣的
書寫,同樣的,沒有回答
 
(想必
奧秘,在那裡面——)


◎作者簡介

零雨

臺灣臺北人,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語文研究所碩士。1991年哈佛大學訪問學者。曾任《國文天地》副總編輯、《現代詩》主編,並為《現在詩》創社發起人之一。1992-2021年任教於宜蘭大學。著有詩集 《城的連作》、《消失在地圖上的名字》、《特技家族》、《木冬詠歌集》、《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我正前往你》、《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膚色的時光》等,詩選集《我和我的火車和你》(中英對照)、《種在夏天的一棵樹》(中英對照),並從事《無形之眼》的翻譯。(參考自詩集《女兒》作者簡介)


◎小編 #樂達 賞析

一如今年4月21日分享零雨〈然後,然後――〉時,談到新詩集《女兒》關於女性、家庭等的深入體察與書寫。有別於先前詩集側重的主題,諸如身體感與封閉空間、原鄉與父祖輩的追索、面向中西作家及作品的對話……等,《女兒》以「獻給母親」開篇(或也悄悄接續了《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之「獻給群山中的祖父 祖母 父親」),既探討「女兒」、「母親」與其他女性身分的多面性,對於向晚的人生寫照與照護情景也有相當篇幅的經營,而這首〈同樣的〉便書寫出兩代生命像是複印同一副病體般,困居病房的相似性與某種延續,以及發話者「我」如何在置身其中、抽身而出之間,感受、質問、徬徨。

全詩出現兩次「(想必/奧秘,在那裡面——)」,並以此大致分別出病房裏外的空間與情緒。詩人透過相同語詞和相似語意的重複,如「同樣」、「同樣的」、「一模一樣」在詩行中的交錯復沓,聯繫了時空相異的兩代生命。存活於記憶裡的「母親」,由於病房情景的相似性而被呼喚出來、宛如在場,從而與如今同樣生病靜養的「姊姊」疊合――一副在場的身軀/病體,同時承載並延續了兩代相似的生命境遇,而相繼的痛苦與種種複雜的情緒,也從中複印、增生,層層積累於發話者「我」內心。來到後半部分,當發話者走出醫院,其心思卻依然澎湃、困頓與游移不定,主體情緒並不隨空間上的轉換而改變,反而陷入某種相似情緒的自我重複(「同樣的」不僅是姊姊與母親,更是醫院裡外的自我心境)。形式上的短句排列和相同語詞的交錯,展現出此時情緒的紛亂複雜,內心百感交集,無法定位出當下自己的確切感受,而兩度出現的括號句或許便成為某種註解――「想必」一詞看似肯定,其後卻指向「奧秘」,一個充滿未知的語詞,彷彿將種種不確定性與迷茫皆訴諸其中,從而提供了發話者,一處暫時置放情緒與無助感的所在。

有趣的是,零雨早期詩中出現過的封閉空間(房間、箱子、身體等),來到《女兒》依然存在而有所轉變,像是這首詩與另一首〈語言――致M〉,皆書寫了主體與病人之間的相似情景,可以相互參看。一個被困在封閉的病房、「十字型的窗框」、疾病與伴隨而生的無法言語,另一個則被困在某種因失去以往的情感聯繫而相形孤立的封閉處境中;兩人無論在病房裡外,皆被統攝於更大的、無可改變而悲傷的人生境遇裡,如巨大無形的封閉空間,鎖住了兩個無助的「孤兒」。以往零雨詩中的常見主題(如女性、封閉空間),在此融入了對疾病、生死的體察與思索,兩相交會下,激發出創作上的新變與詩人的蛻變。

*延伸閱讀:
李蘋芬〈零雨詩的身體書寫與封閉空間〉

美編:張瑀心

零雨 #女兒 #同樣的 #膚色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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