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16日 星期五

哥吉拉在墨西哥 ◎羅貝托.博拉紐(范曄譯)


 


哥吉拉在墨西哥 ◎羅貝托.博拉紐(范曄譯)

Godzilla en México

認真聽,我的兒子:炸彈掉落

Atiende esto, hijo mío: las bombas caían

在墨西哥城

sobre la Ciudad de México

卻無人察覺。

pero nadie se daba cuenta.

風傳播毒素通過

El aire llevó el veneno a través

街道和敞開的窗戶。

de las calles y las ventanas abiertas.

你剛吃完飯在看電視

Tú acababas de comer y veías en la tele

動畫片。

los dibujos animados.

我在旁邊的房間看書

Yo leía en la habitación de al lado

這時我知道我们要死了。

cuando supe que íbamos a morir.

忍著眩暈和噁心我挨到

Pese al mareo y las náuseas me arrastré

飯廳發現你在地上。

hasta el comedor y te encontré en el suelo.

我們抱抱。你問我怎麼了

Nos abrazamos. Me preguntaste qué pasaba

我沒說我們正在死亡進程中

y yo no dije que estábamos en el programa de la muerte

只是說我們開始旅行,

sino que íbamos a iniciar un viaje,

再次旅行,在一起,不用怕。

uno más, juntos, y que no tuvieras miedo.

出發的時候,死亡甚至沒有

Al marcharse, la muerte ni siquiera

闔上我們的眼睛。

nos cerró los ojos.

我們是什麼?你在一星期或一年之後問我,

¿Qué somos?, me preguntaste una semana o un año después,

螞蟻,蜜蜂,錯誤的數字

¿hormigas, abejas, cifras equivocadas

在偶然的腐敗巨湯裡?

en la gran sopa podrida del azar?

我們是人類,我的兒子,近乎飛鳥,

Somos seres humanos, hijo mío, casi pájaros,

公開和祕密的英雄。

héroes públicos y secretos.

◎ 作者簡介

羅貝托.博拉紐(Roberto Bolaño,1953-2003),或譯為羅貝托.波拉尼奧,智利詩人、小說家、散文家。

1953年4月28日,博拉紐出生於智利聖地牙哥;1968年,隨父母移居墨西哥,退學後,成為記者和左派積極分子。1973年,他回到阿言德社會主義政權執政下的智利,卻目睹皮諾契特血腥政變,並遭短暫囚禁。釋放後,博拉紐繼續在肅殺的智利過了一個月危險而狂野的地下生活,才經由薩爾瓦多回到墨西哥。總的來說,博拉紐的歷程可分為「移民→流亡者→自我放逐的流浪作家」三個階段。1977年,博拉紐移居歐洲,浪游法國、西班牙等地,以打零工維生,並持續寫詩。1981年,博拉紐定居加泰隆尼亞海岸城市布拉內斯(Blanes),九〇年代兩個孩子先後出世後,他才全心投入小說創作。

《紐約時報》稱羅貝托.博拉紐為拉丁美洲最有影響力的文學之聲。在文學之外,他是走遍拉丁美洲的背包客,是偷書並且跟踪自己喜歡的作家的叛逆少年,是為妻子煮飯的丈夫,是在第一次抱起自己的孩子時感到溫暖與不知所措的父親。博拉紐的迷人之處,不僅在於他的文學,也在於他的人格與經歷。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包括《荒野偵探》、《2666》、《在地球的最後幾個晚上》等。

(參考自Cacao可口〈博拉紐的最後訪談:尖銳的幽默感和優雅的智性說出一切〉、尉任之〈盯著距離外的目標,倒退走〉)

◎小編 #樂達 賞析

哥吉拉?墨西哥?炸彈?風中的毒素?父親與兒子?一切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今晚,小編想和大家分享,由長年住在墨西哥的智利詩人兼小說家博拉紐所寫的詩〈哥吉拉在墨西哥〉。在博拉紐的詩作中,有時可以察覺到詩中彷彿具備某些潛在的背景設定,或是一種特定情境。比方說,有幾首作品皆描寫出某種迷失於城市或世界中的「偵探」,而他的小說同樣也有以困在某些謎團或空間之中的偵探為題材;〈浪漫主義狗〉和〈二十歲的自畫像〉等,皆明確提及20歲的發話者「我」,與某種涉及家國或群體命運的失落,不免令人聯想到詩人本人20歲時,正好目睹了智利政變,甚至還被囚禁過。

然而,在博拉紐的詩作中,情境本身的發生緣由、具體指涉或可能的前文本等並非焦點,更為重要的則是當中的「人」(包含「我」)如何感受、回應並做出選擇。像是在〈浪漫主義狗〉中,同時見證了「夢」的啟航、「祖國」的失落與外在生活的衝突,「我」最終做出價值判斷,選擇和自己的夢及「浪漫主義狗」相依為命。換言之,縱使有天發生了相當離奇、難以想像的事件——大災難「哥吉拉」,以虛構設定或隱喻現實生活的形式,凌虐著我和兒子共同生活的這座城市「墨西哥」——比起「哥吉拉」的確切指涉或出現原因,詩人藉由詩歌,書寫出「我」在面對某些無可抵禦的潛伏危難時,選擇安頓所愛的兒子,並努力維繫著彼此。

這次想放原文詩作除了篇幅不長,更是因為某些西班牙文動詞變化中所表明的時態、時間觀,難以在中文翻譯中確切體現。像是從開始描述大災難以來,「傳播」(llevó)、「知道」(supe)、「挨到」(arrastré)、「我沒說我們正在死亡進程中」的「說」(dije)、「你在一星期或一年之後問我」的「問」(preguntaste)……等,許多動詞皆使用過去簡單式。換言之,一如詩中所說的「無人察覺」,凡此種種可怕危機、哥吉拉、迫近死亡而相依為命的父子等等,皆是「確切」已經發生過,然而意義卻獨屬於這兩父子的往事。而現在,又被作為父親的發話者「我」重新追述出來,要自己的兒子「認真聽」。

在此,或許可以提問:首先,身處無人知曉的劇烈危難中,孤立無援的父親,如何安頓並肯定、支持著兒子和自己?再者,「事後追述」又有什麼樣的可能意義?(何不以現在式、未來式,或可表達假想情境的虛擬式等來書寫呢?)

令人動容的是,遇到許多個人無法解釋、更不可能主動化解的危機(一如詩中也無從說明為什麼哥吉拉會出現在墨西哥),父親「我」在當下即使無助,也僅能面對、意識到自己和兒子將共同邁向死亡,生命的結局提早抵達。但是與此同時,父親「我」卻選擇一個人獨力扛下,甚至當看見兒子也察覺到危險而害怕時,「忍著眩暈和噁心」、壓抑自己最真實的恐懼與情感,選擇溫柔地安撫、擁抱著他,並說這一切只是「再次旅行,在一起,不用怕。」兩人相守,努力無所畏懼,齊心迎向可能的結束或新生——這正是他們面對自己無法選擇的困厄處境時,展現出來的生命姿態。

但是在凝視死亡與個人難以承受的困局時,身而為人,或許不免會對自己的存在感到疑惑:「我們是什麼?」渺小無力的我們,相比於外在現實變化,會不會僅是困在「腐敗巨湯」中沉浮的蟲子或「錯誤的數字」?更有趣的是,這句疑問是由倖存的兒子回頭問「我」的(危機已經結束,但無論究竟在多久以前發生,彷彿始終不曾真的離自己遠去)。而父親「我」則選擇堅定地告訴兒子——我們曾經實踐出來的生命姿態,正是我們身而為人最可貴的證明。我們就是「人類」,我們正是我們自己。生命中經歷過的困境,不論是「公開」、有他人知曉,還是無人理解地「祕密」進行,我們關愛、陪伴彼此,並鼓起勇氣走向下一刻,這些信念與行動正是我們作為人類與「英雄」的最佳體現。

不過,生命中只會出現一次重大困境嗎?讓自己心生畏懼或無助的「哥吉拉」,有沒有可能在未來的日子裡再度出現?或許這也是之所以,整首詩設定在當下,由父親「我」回憶往事並答覆兒子的原因。「我們是什麼?」的困惑與背後傷痕,正如兒子事後回頭問我一樣,不曾真的從我們的心中消失,甚至可能在未知的下一刻重新誕生或浮現。而「事後追述」在此意義下,更轉變成對彼此的堅強肯定與陪伴——我們無法決定生命中的「哥吉拉」如何破壞既有、何時離去,但我們始終能選擇用屬於彼此的方式(像一起旅行),兩心相映,坦然無懼地面對。

畢竟,不要忘了,我們已經成功了。

我們已經是自己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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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樂達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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