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日子我感到一種強烈的政治需要 ◎瓦烈赫(黃燦然譯)
⠀
有些日子我感到一種強烈的政治需要,
要去愛,要去吻兩頰柔情,
我感到遠方還有一種沒有遮掩的,
欲望,另一種要去愛的欲望,主動或被迫,
去愛任何恨我的人,任何撕碎他的紙的人,那個小孩子,
那個為正在哭泣的男人而哭泣的女人,
酒的國王,水的奴隸,
任何藏在他的憤怒裡的人,
任何流汗的人,任何經過的人,任何在我靈魂裡搖撼他的身體的人。
因此我要調整
跟我說話的無論誰的辮子;士兵的頭髮;
偉大者的光;小孩的偉大。
我要直接為哭不出來的無論誰
熨一塊手絹,
而當我悲哀或快樂刺痛我,
我要縫補兒童和天才。
⠀
我要幫助好人變得壞一點兒
而我太想坐在
左撇子的右邊,回答緘默者,
嘗試盡我所能
對他有用,我還非常想
替那瘸一條腿的男人洗腳,
和幫助那個獨眼的鄰居睡覺。
⠀
啊,要,這個,我的,這個,世界的,
人類間和地方觀念的,成熟起來!
它來得恰是時候,
來自基礎,來自公共穹棱,
還有,來自遠方,使我想吻
歌手的圍巾,
而無論誰受苦,就貼著他的油炸鍋吻他,
耳聾的男人,就貼著他臉邊的呢喃吻他,無畏地;
無論誰把我忘在我胸膛裡的東西給我,
我就貼著他的但丁、他的卓別林、他的雙肩吻他。
⠀
最後,我要,
當我處於暴力的著名邊緣,
或當我的心充滿了胸膛,我要
幫助任何微笑的人大笑,
把小鳥擺在那邪惡男人的後頸,
照顧煩人的病人,
向小販買東西,
幫助殺人者殺人──可怕的事情──
我要對自己好,
在一切方面。
⠀
—
◎ 作者簡介
⠀
瓦烈赫 (César Vallejo,1892-1938),或譯為巴列霍。
⠀
祕魯詩人瓦烈赫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拉丁美洲詩人之一。在首部詩集《黑色的使者》,與第二本詩集《Trilce》等,瓦烈赫開創了西班牙語詩歌在語言以及形式上多種前衛性之實驗,譬如排版的畫面效果以及新語彙的創建。瓦烈赫的意象落差也常扭曲得特別大,而且造句刻意斷裂,這顯示他與外在世界的疏離。對群體的渴望、對虛無和荒謬的感知,一直是瓦烈赫詩作的兩大主題,透過創新的革命方式在作品中表現。1920年,他以「政治騷擾」的罪名被拘禁了數個月。1923年以後的十年,他因對社會及政治運動產生興趣,開始用其他的文學方式表達其意念,甚至寫了一本嘲諷社會小說及一些劇本。直到1933年後(西班牙內戰前後),他才又重新致力於詩的創作,並於此時期大量地創作,然而因病痛纏身,1938年病逝於巴黎。 後期這些詩作,一直到他死後才出版——《西班牙,求你叫這杯離開我》、《人類的詩》。這本詩集編選了瓦烈赫各時期最好、最具代表性的詩作,生動刻繪了人類在面對死亡及無理性社會生活中的荒謬處境。
⠀
(參考自《白石上的黑石:瓦烈赫詩選》作者簡介)
⠀
—
◎小編 #樂達 賞析
⠀
祕魯詩人 #費拉理 (Américo Ferrari)曾如此評價瓦烈赫:
⠀
“…es quizá Vallejo quien encarna de la manera más cabal la libertad del lenguaje poético: sin recetas, sin ideas preconcebidas sobre lo que debe ser la poesía, bucea entre la angustia y la esperanza...”(瓦烈赫或許最能充分地體現出詩歌語言的自由:沒有準則,沒有關於詩歌應該是什麼的先入為主的想法,沉潛於痛苦與希望之間……)
⠀
幾年前,我們曾經分享過幾首瓦烈赫的詩,如〈巴黎.一九三六年十月〉、〈給我的哥哥米蓋——悼念他〉、〈為一位共和軍英雄的小祈禱文〉等,從中可以窺見一些瓦烈赫創作的核心主題——死亡與新生、情誼與緬懷、政治、群體中的疏離與幽微的暴力等——彼此錯綜相纏,情感力度深沉,有時卻又難以定位出確切的恐懼或暴力緣由。或許正如費拉理所言,瓦烈赫時常在許多元素之間擺盪,時代環境的動盪、社會生活中的抑鬱、奔騰的情感與不間斷的追憶、詞彙與技法的創新實驗……,種種如多音交響,動態共構出瓦烈赫多變的寫作。
⠀
而這次,小編想和大家分享另一首詩〈有些日子我感到一種強烈的政治需要〉。這首選自香港詩人黃燦然的譯本,臺灣譯者尚未翻譯到,而從開頭起,便由一股強烈的情感與價值判斷,來帶動後續的鋪敘、列舉;然而,當中卻也隱含著某些衝突,不免令人疑惑——為什麼「愛」(querer)與其他行動,背後竟是由「政治」(política)所推動?「強烈的政治需要」(una gana ubérrima, política)究竟從何而來?由這份強烈情感衍生出的,一系列迫切的抉擇與行動,最終將抵達何處?
⠀
隨後從「遠方」竟然也讓發話者「我」感受到「一種沒有遮掩的,/欲望,另一種要去愛的欲望」,兩種情感(源自政治需要且強烈的、來自遠方而鮮明的)共同開啟了後續「我」對萬事萬物的關懷與兼愛。但有意思的是,不妨可以先想想看:一如前面情感的「強烈」如何緣起的問題,在此的「遠方」究竟發生或存在什麼事物,讓這份「愛的欲望」(querer amar)得以誕生並讓「我」感受到?不過,詩人此處並未對此往下延伸,而是先鋪展出一系列「愛」與關懷的行動,透過對於許多不同領域或層面的人事物進行描述,來拓展這份「愛」和「欲望」的邊界。
⠀
與此同時,詩人也在列舉的過程中,巧妙轉換一些概念或參雜某些矛盾,像是「回答緘默者」、「幫助那個獨眼的鄰居睡覺」,或是面對「哭不出來的人」時竟然選擇「熨一塊手裐」給他擦淚。彷彿這些關懷行動,這份急切想「嘗試盡我所能」對他人有用的心願,已經逐漸誇張到弔詭、反常的地步,遠遠不是「日行一善」、同情心或「愛」能解釋得了;但也因為這些愛與行動的「異常」,連帶讓人加深疑問——在這些看似荒謬的描述背後,顯然存在某些非比尋常的事物和動機,那到底是什麼?
⠀
於是當我們跟隨詩句來到最後一節,某個與關懷、共情、援助、與「愛」等概念相對立的事物,一個彷彿跟詩中其他詞彙處在光譜上不同位置的詞彙,終於現身了——「暴力」。更值得留意的是,這份不帶有任何修飾、無法被具體化理解的「暴力」,在這個假設情境中抵達了「我」身邊。「當我處於暴力的著名邊緣」這個可能發生的情境,以及最一開頭提及,「遠方」促使我感到某種愛的欲望,兩者結合在一起,或許正暗示出這份「強烈的政治需要」的謎底——
⠀
發話者「我」始終都知道,某些難以預測、卻足以撼動個體的「暴力」一直存在,這種與政治、時代相關的「暴力」目前仍在「遠方」,尚未介入我的生活。然而,「我」也同樣強烈地感受到,「暴力」遲早會追上我,早晚會干預我的自由,並且強行將我納入其中。(舉現實的例子,就像西班牙政局與內戰,在1936年抵達了西班牙詩人洛爾伽身上的彈孔)
⠀
這份對於生活周遭以外,擴及大環境、大時代的戒懼,促成了從前面以來讀到的種種,正常或異常,「危機下的行動與關愛」。開頭情感的「強烈」、行動的誇張與急迫感,在此終於獲得了解答。在「我」和其他人的自由被「暴力」奪走之前,「我」必須繼續盡其所能地幫助人(當然,不包含「幫助殺人者殺人」,不然後面不會用兩個破折號補充說明這是「可怕的事情」,以此來否定這項行動)。
⠀
而在最後的最後,「我要對自己好,/在一切方面。」這份強烈深沉的「愛」也回頭指向自我。這並不是對自我的肯定,或是壽命有限珍惜生命如此簡單而已,更是因為「我」所身處的時代,始終讓我不得不興起「政治需要」來愛護身邊既有與自己。因為某天真正的「暴力」將會抵達,並取消前面描述過的種種人事物和情境。
⠀
-
文字編輯:#樂達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瓦烈赫 #巴列霍 #CésarVallejo #人類的詩 #秘魯詩 #白石上的黑石 #永恆的骰子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