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後代 ◎布萊希特(黃雪媛譯)
的確,我生活在昏暗的時代!
天真的話語透著愚蠢。光亮的額頭
暗示著遲鈍。還在笑的人
只不過還未收到
壞消息。
這究竟是什麼時代,甚至
談論樹也形同一場犯罪
因為它包含對諸多惡行的沉默!
安然穿過街道的人
於他落難的朋友
是否已遙不可及?
的確:我還擁有一份生計
但相信我:這純屬偶然。我所行之事
並不能使我擁有飽食的資格。
我不過是僥倖。(當運氣用完,
我也將完蛋。)
他們告訴我:吃你的,喝你的!有吃有喝,你該高興!
但我怎能下咽,倘若
我的食物奪自飢民之口
我喝著杯中水,別人卻忍受乾渴?
然而我照吃照喝。
我也想成為智者
古書里寫著,所謂智慧
即遠離世間紛爭,悠然度過
塵世的短暫歲月
無須動武
以德報怨
不必達成所願,而是忘卻
這才是明慧之舉
可我統統做不到:
的確,我生活在昏暗的時代!
二
混亂時代我走進城市
那裡飢饉遍佈。
動蕩歲月我走進人群
加入他們的反抗。
我就這樣度過
塵世的歲月。
我在戰鬥的間隙吃飯
我在殺人犯中間睡覺
我對愛情漫不經心
我對自然毫無耐心。
我就這樣度過
塵世的歲月。
在我的時代,道路通向泥沼
語言將我出賣給屠夫
我能做的很少。但我希望
統治者們覺得沒有我,
他們會更安全。
我就這樣度過
塵世的歲月
力量如此微弱。目標
仍在遙遠的遠方,
卻清晰可見,即使我
難以抵達。
我就這樣度過
塵世的歲月
三
你們,從洪流中涌現
而我們已沉沒
當你們說起我們的弱點
請記得你們得以逃脫的
昏暗年代。
我們換國家比換鞋子更勤
穿越一場場階級戰爭,絕望於
所到之處只有不公,沒有反抗。
然而,我們知道:
對卑鄙的憎恨
會扭曲臉部的線條。
對不公的憤怒
會使聲音嘶啞。啊,我們
本想為友善開闢土壤
自己卻無法做到。
但是你們,若能抵達
一個互助的時代
請在回憶我們之時
帶著寬容的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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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貝托爾特.布萊希特(Eugen Bertholt Friedrich Brecht,1898-1956),德國詩人、劇作家、戲劇理論家。
1933年後流亡歐洲大陸,1941年前往美國,1947年返回歐洲。1949年起定居東柏林,創辦柏林劇團。曾獲1955年列寧和平獎。他創立了世界戲劇三大表演體系之一「史詩劇」,一生創作了3部長篇小說、30多部戲劇和2500多首詩歌。
(參考自《詩歌的壞時代:布萊希特詩選》作者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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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樂達 賞析
黑暗的時代
也有歌嗎?
是的,也會有歌聲響起。
唱著黑暗的時代。
——〈第二部題詞〉,《斯文堡詩集》
#通往黎明前的黑暗 ,該怎麼度過呢?
布萊希特曾說過:「所有的藝術都奉獻於一種最偉大的藝術,即生活的藝術。」然而,當詩人恰巧活在最晦暗、混亂的時代——二次世界大戰接連發生,國內先後經歷了經濟蕭條、社會動盪、法西斯崛起,乃至於納粹政權下的暴力與流亡,而自己淪為少數倖存下來的人,「希望」成為稀缺的資源——這種情況下,詩人能如何 #凝視時代 並作出行動呢?當殘酷的現實圖景成為日常,全方面滲透進個體的生活之中,那麼所謂「 #生活的藝術 」會呈現什麼模樣,如何抒情呢?
而當詩歌在時光中幸運地流傳下來,時移事往,活在(相對)和平時代的我們,又能懷抱什麼樣的心態來傾聽和理解呢?今晚,小編想跟大家分享布萊希特〈致後代〉。
這首詩收錄於《斯文堡詩集》,是布萊希特1933年開始展開政治流亡期間所寫的詩作集結。整首詩分成三部分,先後鋪陳出黑暗時代中群體與個體的生活概況、自身的困境與反抗、向和平的後代讀者發話……等。致後代,既然這是一篇接收對象明確且限定的發話——當「昏暗時代」已然過去,你們此刻正活在「我」所嚮往、卻無緣躬逢的「互助的時代」——相當敏銳地意識到,橫亙在作者、文字與讀者之間的不僅是時間,更包含整個時代氛圍與個體的成長背景、價值思維等等,那麼詩人首先便要交代:
書寫當下的「我」,究竟是活在什麼樣的時代,來和你們對話呢?
所謂「昏暗的時代」到底是什麼模樣,以至於我必須捨棄友善與喜悅,讓自己甘願成為「壞消息」的傳遞者?
#語言與倖存的困局
這是一個惡行與矛盾當道的時代,倘若深切凝視其中,諸多正向心思反而顯得虛偽或淺陋。原先在正常生活中所使用的詞語及其意義,早已無法用來描述、指稱如今異常狀態下的現況,因此,詩人接連佈下許多價值判斷,斷開能指與所指之間的既有連結,重新定義——「天真」意味「愚蠢」、光明光亮「暗示著遲鈍」,甚至談論與政治社會無關的話題(如一棵樹),都會淪為一種名為漠視或「沉默」的罪惡。換言之,時代的黑暗已經徹底滲透進每個人的生活和語言當中,讓 #使用語言 本身成為 #進退失據的困局 :發聲便可能付出性命的代價,不發聲或避開敏感話題,又會讓自己陷於對諸多暴行與犧牲的無視。而同樣矛盾的困境,也發生在飲食與活著本身。
在這個時代中活著只是一種「僥倖」,甚至是以犧牲他人為代價才能實現的。倖存者的食物「奪自饑民之口」,日常的一飲一食背後,總需承擔內外的矛盾,同情與自利、知情與無力、生存與悖德感之間的無限拉鋸。然而令人感到無力的不只在於面對外在社會現況,就連做心中願見的自己也同樣如此——「我也想成為智者」,遠離紛擾「悠然度過」人生,「可我統統做不到」。為了讓自己能繼續生存、生活下去,無視與「忘卻」即便悖離本性,卻也是現實裡唯一且必然的選擇,否則一個人如何能將整個時代的苦難承載於心?
#黎明前的戰鬥
來到第二部分,相對於前面未能實現的人生願景,在此每一節都以「我就這樣度過/塵世的歲月」收尾,更深入呈現出現實圖景。更是延續上一部份,為了生存而忍受社會中層出不窮的苦難,在此進一步道出「活著」的意義和目標為何—— #活著是為了反抗不義與黑暗 。「愛情」與「自然」它們固然重要,也是其他人可以選擇的生活重心,卻是「我」所捨棄的,藉以延續某個長遠的戰鬥:「我在戰鬥的間隙吃飯/我在殺人犯中間睡覺」參與群眾運動、持續追蹤政治現況、用文字記錄與針砭……,甚至光是持續「活著」並拒絕與暴力為伍本身,也是個人能實現的戰鬥。而更進一步,書寫詩歌、運用文字的「我」,又能做些什麼?
「語言將我出賣給屠夫/我能做的很少。但我希望/統治者們覺得沒有我,/他們會更安全。」發聲可能會惹來殺身之禍,但是「我」不會因此完全噤聲不作為,只是改用各種少數可行的方式,成為時代大敘事底下的異聲;即便「力量如此微弱」,倖存、卻不苟活,即便反抗大部分奠基在運氣上(「我不過是僥倖。」),但只要可能,「我」將一邊活著見證並戰鬥,讓昏暗的時代政局仍需顧慮、忌憚,一邊獻上心力與歲月,為了彼時黑暗的終結——「……目標/仍在遙遠的遠方,/卻清晰可見,即使我/難以抵達。」
#寬容與寂寞 :致後代、致現代
從倖存的現狀與困境,到它的目標與意義,這首詩漸次開展、形構出「我」的行動,以及背後的價值判斷。而來到詩中的第三部分,詩人又為反抗與戰鬥本身,開拓出更深的層次。
在黑暗的時代中戰鬥,從來不是什麼高歌讚頌的英雄神話;為了抵抗和堅持,更需要醜陋地掙扎到最後。因此,某些常理下固有的倫理價值難以在當下實現,「我們換國家比換鞋子更勤」取代了忠誠,也沒辦法傳遞讓人愉悅的好消息,只能為了消化時代、守護未來,甘願成為 #令人厭惡的存在 。「對卑鄙的憎恨/會扭曲臉部的線條。/對不公的憤怒/會使聲音嘶啞」。甚至,這也是對自我創作、書寫本身的自剖與辯護——「我」無法像過往許多作家、平凡人一樣,歌詠自然與愛情的美好,寫出讓當代與後代都能賞心悅目的文字,現實不曾給我們「為友善開闢土壤」的餘裕,卻又必須面目猙獰地堅持下去,為了黎明後的新生。
時過境遷,當這首詩成功倖存下來,代替原作者抵達了後代/現代讀者面前時,我們究竟可以怎麼來聆聽這些黑暗時代的歌聲呢?時代的黑暗也滲透進生命活著的形式,讓「生」必須夾帶著不光彩的一面進行著,而等到公理與常態回歸後,「我」在異常社會下的所作所為,更可能因價值秩序的重置與更新、舊有時代記憶被淡忘等等而被否定。
因此,致後代:「請在回憶我們之時/帶著寬容的心態。」在這份「寬容」的祈願背後,既蘊含著對自我行動的堅持與省思,也像 #寂寞的老戰士 ,挾帶了幾分對知與同情的渴望——情願讀者你無法切身同感,但至少,願你能聽我說並寬容地接住我們,一如寬恕那些孕育新時代背後所需的犧牲與醜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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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第99篇賞析完成的樂達
美術設計: #章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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