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23日 星期二

黑貓在早晨的時候 ◎小令

 



黑貓在早晨的時候 ◎小令


你說一個人之所以軟

是因為很放鬆。

我單手握拳支著頭,支持不久

九月的美人蕉。還捲著新葉

總是有香爐與當季的花果

即便你想帶我通往想像的現世

我甚至無法反應

晾乾的衣物全溼回來

瓦斯爐周圍積水一路流到地面

彷彿我已經很久沒有做自己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

第三次夢見有兩間教室

那樣大小的游泳池

池畔的我穿著泳衣猶豫

水也很滿

看不到泳道的盡頭到底多深

因此不肯下水。直到

很多人從水裡出來,我才進入

泳池瞬間放乾

我趴在磁磚地面聽到上方

說,結束了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

無法分辨車聲跟雨聲

下雨時,就擔心窗戶縫隙

陽台淹水。也曾有大雨

讓廚房淹水流往房間

雨有一種下到最大的聲音

接近浪潮

我覺得我早就已經——

睡到哭醒。因為錢跟火車我選火車

但還沒叫到我上車,我一哭醒

火車就開走了

而你正臨終

黑貓在早晨的時候

站在爐子上聽鳥



◎作者簡介

小令

1991年生,台北景美人,台東大學華語文學系畢。曾專職侍茶數年,現為自由接案撰稿。已出版詩集《日子持續裸體》、《今天也沒有了》、《在飛的有蒼蠅跟神明》。偶與夥伴合作帶領自然書寫創作課。

(引自《監視器的背後是彌勒佛》作者介紹)

◎小編 #樂達 賞析

「黑貓在早晨的時候/站在爐子上聽鳥」,那在此之前則經歷了哪些事情與狀態呢?

當詩中的發話者「我」,終將在時間與文字上抵達「而你正臨終」這句、這樣的事實之前,又是如何努力地處在每一個當下,努力地描述、追述、辨認出「我」,即便連最熟悉的自己在許多時候反而都顯得如此陌生或無法理解?

這首〈黑貓在早晨的時候〉相當節制呈現出,當死亡在日常裡無比真實地現身,作為留下的人、甚至遠遠還沒能習慣適應的「我」,究竟活在什麼樣的百轉千折中,如此度過日復一日卻從此變調失常的現世生活。整首詩中的重要對象「你」僅出現在第一、五節,甚至第五節中並未真的現身,僅是夾在臨終事實中一併被陳述出來。起初出現時,事實尚未清晰顯影,而「你」相對從容地運用質地較輕的詮釋與想像,彷彿安慰、照顧著肩負沉重的「我」,然而這份安慰的行動卻難以如願成真。

兩人即便同處一室、在同樣的情境中對話與沉默,某些詞語仍無法真正為兩人所共享⸺時間持續流動,植物能萌發「新葉」綿延生機,「你」能輕鬆使用「很放鬆」這類詞語來轉化實際上因年老或疾病而衰弱的軀體,「你」能編織出另一種「現世」的可能並邀請我進入,藉以超脫或減輕心中負擔,但我做不到。我只能「單手握拳支著頭」甚至「支持不久」,如此生硬、相形短暫且脆弱,彷彿你與周遭的一切環境都能隨順時間前行,但唯獨我,卻與你們相違。

隨後的許多節便同時小心翼翼,一步步累積經營起「水」的意象、「我」愈加飽滿的心緒,讓兩者之間形成相互指認彼此的緊密關係,並讓如影隨形的死亡逐步見光。衣物上的水、地上積水、「兩間教室/那樣大小的游泳池」的水、讓陽台和居家生活一切浸水的大雨、雨聲「接近浪潮」……,縱使情境不斷轉換,卻也能發現「水」本身的規模和強度,隨者詩句推進而增大,最終將這一直以來潛伏累積的張力,全然投注給「睡到哭醒」,讓容量最小的「淚水」順勢擁有著無數水體皆無可比擬的力度與厚度。與此同時,「我」的自我陳述和情感強度,也共鳴般與之俱增。

像是被猝不及防的現實所嚇哭,「我甚至無法反應」、「彷彿我已經很久沒有做自己」、兩度出現的「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等等,「我」不只是與周遭人事物相違,更與我自己相違。生死雖然是人生中必然會經歷的失落,從小到大在各種情境下也會聽過他人經驗或學習相關的心態調適,道理其實都聽過、並不罕見,但頭幾次遇到死生新故、或是恰巧降臨在非常重要的關係上時,原先已有預期或做好的準備,也可能應聲失效。生死如此複雜。好多時候根本不知道當下面臨的自己究竟處在哪種情感或思緒中,一切看似都是、但實際上也都不是,更沒有一個確切的詞語可供依憑並定位自己的狀態。一如好幾次同樣的夢境中,當周遭其他人都能下水游泳,當「我」終於能獨自踏出一步時,「泳池瞬間放乾」,沒有容身、安身之處。

意義暫時失蹤,可日子還在行進,許多活在日常生活中的行為與習慣忽然都失去嚮導,身處在一切中心點的「我」更隨之失焦。最少數可以確知且頻繁出現的則是各種否定詞:無法、沒有、不知道、不肯、看不到……,因為沒有辦法再踏實地說出什麼是什麼,只能勉強排除各種不是的,卻仍沒法抵達任何是的所在。這是一個價值判斷難以作用的狀態,也是自己連好好做自己都容易徒然感到迷惘的狀態,或許唯有淚水與淚水之外的寂寞和無助,成為難以言說卻可感,第一人稱的真實。

隨著無數心緒與詞語反覆翻騰拉鋸,一再相似、重複的話語和夢境累積下來,或許也隨著時間,總有某些什麼會默默浮上檯面,像是越來越接近、逼近、可感的細節慢慢具象化⸺不單是淚水和「你正臨終」終於能被清楚說出來,「我」也在「我覺得我早就已經——/睡到哭醒」等句中,更進一步聚焦出、也看見了自己。即便緩慢跌宕,但我開始也能有一點清晰的身影了。當然,現世未變,而詩人在此則巧妙也溫柔地以景作結,藉由將鏡頭帶離、畫面轉向他方,輕巧包裹住「正臨終」及其後的事,讓仍在進行的一切留給文字之外、之後。

𝄽

「可相信我,心靈有其不死本事,如果你還在,想必能和我一樣,沒什麼好慌張的,孤寂就孤寂吧,與孤寂同在,細看它的模樣,看熟了就沒有什麼好慌張的。」賴香吟在《其後それから》裡,走過無數現實暨思緒上的滄海桑田之變後,如此寫道。即便尚未能實踐這樣的體悟,即便回歸日常後,仍可能會在不期而遇的瞬間,重新落入不知所措、無法定位自我的狀態,再度說出「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那也沒關係。憑藉這首詩以及這篇賞析,小編也想對你、對未來的自己說,沒關係,一切從未前功盡棄,因為我們始終擁有慌張失措又無法反應這項選擇。因為此刻隔著螢幕與文字的小編,在打下這些時體認到,自己其實也才在不久前剛見到那隻黑貓和自己。



文字編輯: 昨晚偶然見到故人文字並回頭讀這首詩,仍會不知所以感到寂寞而邊寫邊哭的樂達

美術設計: #冠宏

#黑貓在早晨的時候 #小令 #放鬆 #大雨 #臨終 #睡到哭醒 #火車 #日子持續裸體 #監視器的背後是彌勒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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