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23日 星期二

致後代 ◎布萊希特(黃雪媛譯)

 



致後代 ◎布萊希特(黃雪媛譯)


的確,我生活在昏暗的時代!


天真的話語透著愚蠢。光亮的額頭

暗示著遲鈍。還在笑的人

只不過還未收到

壞消息。


這究竟是什麼時代,甚至

談論樹也形同一場犯罪

因為它包含對諸多惡行的沉默!

安然穿過街道的人

於他落難的朋友

是否已遙不可及?


的確:我還擁有一份生計

但相信我:這純屬偶然。我所行之事

並不能使我擁有飽食的資格。

我不過是僥倖。(當運氣用完,

我也將完蛋。)


他們告訴我:吃你的,喝你的!有吃有喝,你該高興!

但我怎能下咽,倘若

我的食物奪自飢民之口

我喝著杯中水,別人卻忍受乾渴?

然而我照吃照喝。


我也想成為智者

古書里寫著,所謂智慧

即遠離世間紛爭,悠然度過

塵世的短暫歲月

無須動武

以德報怨

不必達成所願,而是忘卻

這才是明慧之舉

可我統統做不到:

的確,我生活在昏暗的時代!



混亂時代我走進城市

那裡飢饉遍佈。

動蕩歲月我走進人群

加入他們的反抗。

我就這樣度過

塵世的歲月。


我在戰鬥的間隙吃飯

我在殺人犯中間睡覺

我對愛情漫不經心

我對自然毫無耐心。

我就這樣度過

塵世的歲月。


在我的時代,道路通向泥沼

語言將我出賣給屠夫

我能做的很少。但我希望

統治者們覺得沒有我,

他們會更安全。

我就這樣度過

塵世的歲月


力量如此微弱。目標

仍在遙遠的遠方,

卻清晰可見,即使我

難以抵達。

我就這樣度過

塵世的歲月



你們,從洪流中涌現

而我們已沉沒

當你們說起我們的弱點

請記得你們得以逃脫的

昏暗年代。


我們換國家比換鞋子更勤

穿越一場場階級戰爭,絕望於

所到之處只有不公,沒有反抗。


然而,我們知道:

對卑鄙的憎恨

會扭曲臉部的線條。

對不公的憤怒

會使聲音嘶啞。啊,我們

本想為友善開闢土壤

自己卻無法做到。


但是你們,若能抵達

一個互助的時代

請在回憶我們之時

帶著寬容的心態。



◎作者簡介


貝托爾特.布萊希特(Eugen Bertholt Friedrich Brecht,1898-1956),德國詩人、劇作家、戲劇理論家。


1933年後流亡歐洲大陸,1941年前往美國,1947年返回歐洲。1949年起定居東柏林,創辦柏林劇團。曾獲1955年列寧和平獎。他創立了世界戲劇三大表演體系之一「史詩劇」,一生創作了3部長篇小說、30多部戲劇和2500多首詩歌。


(參考自《詩歌的壞時代:布萊希特詩選》作者介紹)



◎小編 #樂達 賞析


黑暗的時代

也有歌嗎?

是的,也會有歌聲響起。

唱著黑暗的時代。


——〈第二部題詞〉,《斯文堡詩集》


#通往黎明前的黑暗 ,該怎麼度過呢?


布萊希特曾說過:「所有的藝術都奉獻於一種最偉大的藝術,即生活的藝術。」然而,當詩人恰巧活在最晦暗、混亂的時代——二次世界大戰接連發生,國內先後經歷了經濟蕭條、社會動盪、法西斯崛起,乃至於納粹政權下的暴力與流亡,而自己淪為少數倖存下來的人,「希望」成為稀缺的資源——這種情況下,詩人能如何 #凝視時代 並作出行動呢?當殘酷的現實圖景成為日常,全方面滲透進個體的生活之中,那麼所謂「 #生活的藝術 」會呈現什麼模樣,如何抒情呢?


而當詩歌在時光中幸運地流傳下來,時移事往,活在(相對)和平時代的我們,又能懷抱什麼樣的心態來傾聽和理解呢?今晚,小編想跟大家分享布萊希特〈致後代〉。


這首詩收錄於《斯文堡詩集》,是布萊希特1933年開始展開政治流亡期間所寫的詩作集結。整首詩分成三部分,先後鋪陳出黑暗時代中群體與個體的生活概況、自身的困境與反抗、向和平的後代讀者發話……等。致後代,既然這是一篇接收對象明確且限定的發話——當「昏暗時代」已然過去,你們此刻正活在「我」所嚮往、卻無緣躬逢的「互助的時代」——相當敏銳地意識到,橫亙在作者、文字與讀者之間的不僅是時間,更包含整個時代氛圍與個體的成長背景、價值思維等等,那麼詩人首先便要交代:


書寫當下的「我」,究竟是活在什麼樣的時代,來和你們對話呢?

所謂「昏暗的時代」到底是什麼模樣,以至於我必須捨棄友善與喜悅,讓自己甘願成為「壞消息」的傳遞者?


#語言與倖存的困局


這是一個惡行與矛盾當道的時代,倘若深切凝視其中,諸多正向心思反而顯得虛偽或淺陋。原先在正常生活中所使用的詞語及其意義,早已無法用來描述、指稱如今異常狀態下的現況,因此,詩人接連佈下許多價值判斷,斷開能指與所指之間的既有連結,重新定義——「天真」意味「愚蠢」、光明光亮「暗示著遲鈍」,甚至談論與政治社會無關的話題(如一棵樹),都會淪為一種名為漠視或「沉默」的罪惡。換言之,時代的黑暗已經徹底滲透進每個人的生活和語言當中,讓 #使用語言 本身成為 #進退失據的困局 :發聲便可能付出性命的代價,不發聲或避開敏感話題,又會讓自己陷於對諸多暴行與犧牲的無視。而同樣矛盾的困境,也發生在飲食與活著本身。


在這個時代中活著只是一種「僥倖」,甚至是以犧牲他人為代價才能實現的。倖存者的食物「奪自饑民之口」,日常的一飲一食背後,總需承擔內外的矛盾,同情與自利、知情與無力、生存與悖德感之間的無限拉鋸。然而令人感到無力的不只在於面對外在社會現況,就連做心中願見的自己也同樣如此——「我也想成為智者」,遠離紛擾「悠然度過」人生,「可我統統做不到」。為了讓自己能繼續生存、生活下去,無視與「忘卻」即便悖離本性,卻也是現實裡唯一且必然的選擇,否則一個人如何能將整個時代的苦難承載於心?


#黎明前的戰鬥


來到第二部分,相對於前面未能實現的人生願景,在此每一節都以「我就這樣度過/塵世的歲月」收尾,更深入呈現出現實圖景。更是延續上一部份,為了生存而忍受社會中層出不窮的苦難,在此進一步道出「活著」的意義和目標為何—— #活著是為了反抗不義與黑暗 。「愛情」與「自然」它們固然重要,也是其他人可以選擇的生活重心,卻是「我」所捨棄的,藉以延續某個長遠的戰鬥:「我在戰鬥的間隙吃飯/我在殺人犯中間睡覺」參與群眾運動、持續追蹤政治現況、用文字記錄與針砭……,甚至光是持續「活著」並拒絕與暴力為伍本身,也是個人能實現的戰鬥。而更進一步,書寫詩歌、運用文字的「我」,又能做些什麼?


「語言將我出賣給屠夫/我能做的很少。但我希望/統治者們覺得沒有我,/他們會更安全。」發聲可能會惹來殺身之禍,但是「我」不會因此完全噤聲不作為,只是改用各種少數可行的方式,成為時代大敘事底下的異聲;即便「力量如此微弱」,倖存、卻不苟活,即便反抗大部分奠基在運氣上(「我不過是僥倖。」),但只要可能,「我」將一邊活著見證並戰鬥,讓昏暗的時代政局仍需顧慮、忌憚,一邊獻上心力與歲月,為了彼時黑暗的終結——「……目標/仍在遙遠的遠方,/卻清晰可見,即使我/難以抵達。」


#寬容與寂寞 :致後代、致現代


從倖存的現狀與困境,到它的目標與意義,這首詩漸次開展、形構出「我」的行動,以及背後的價值判斷。而來到詩中的第三部分,詩人又為反抗與戰鬥本身,開拓出更深的層次。


在黑暗的時代中戰鬥,從來不是什麼高歌讚頌的英雄神話;為了抵抗和堅持,更需要醜陋地掙扎到最後。因此,某些常理下固有的倫理價值難以在當下實現,「我們換國家比換鞋子更勤」取代了忠誠,也沒辦法傳遞讓人愉悅的好消息,只能為了消化時代、守護未來,甘願成為 #令人厭惡的存在 。「對卑鄙的憎恨/會扭曲臉部的線條。/對不公的憤怒/會使聲音嘶啞」。甚至,這也是對自我創作、書寫本身的自剖與辯護——「我」無法像過往許多作家、平凡人一樣,歌詠自然與愛情的美好,寫出讓當代與後代都能賞心悅目的文字,現實不曾給我們「為友善開闢土壤」的餘裕,卻又必須面目猙獰地堅持下去,為了黎明後的新生。


時過境遷,當這首詩成功倖存下來,代替原作者抵達了後代/現代讀者面前時,我們究竟可以怎麼來聆聽這些黑暗時代的歌聲呢?時代的黑暗也滲透進生命活著的形式,讓「生」必須夾帶著不光彩的一面進行著,而等到公理與常態回歸後,「我」在異常社會下的所作所為,更可能因價值秩序的重置與更新、舊有時代記憶被淡忘等等而被否定。


因此,致後代:「請在回憶我們之時/帶著寬容的心態。」在這份「寬容」的祈願背後,既蘊含著對自我行動的堅持與省思,也像 #寂寞的老戰士 ,挾帶了幾分對知與同情的渴望——情願讀者你無法切身同感,但至少,願你能聽我說並寬容地接住我們,一如寬恕那些孕育新時代背後所需的犧牲與醜惡。



文字編輯:第99篇賞析完成的樂達

美術設計: #章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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