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16日 星期三

Bayes ◎游悅聲

 

Bayes ◎游悅聲


一個不存在的名字

 

無法用注音蒸餾出的富麗音階

難以用漢字撿拾起古道上的悠揚聲樂

那是戶政事務所的電腦不能表格化的音調

彷彿清晨樹梢間,渺渺迷霧凝匯而滿溢出的一滴歌謠

 

有別於宗法制度所遵循的姓氏藩籬

她像朵初生綻放如虹絢爛的蝴蝶

自由撲朔於草根織染的指腹與舌尖

破曉吐露著呢喃繚繞攀爬上石徑

冬季散去便譜出萬年山谷祖先傳唱至今的旋律

 

幼時的我

不明白「你們」與「我們」名字之間的差異

曾以為,每個人懷裡都有一座嬉戲在水霧雲海中的島嶼

抑或撥弄過根根琴弦上那隨風搖曳的山脊

yaba’[1]搭蓋著焗烤過父愛的古樸木屋

初春陽光拍落kayal[2]懷中發黃的晨霧

赤足幻化為芭蕾舞者的指尖

踩破舞步探索著草地上繽紛恣意的野莓

我以為這是所有孩童們都曾偷偷藏在帷幕紗幔裡

一壺浸泡過果實汁液的晚霞

一叢擰乾後鋪曬在庭院裡的夢鄉

 

長大成人

稜線上的雨季,凝固作離家時床底難以打掃的一隅

緊抱懷裡新生的幼嬰

我被機場繁忙的最後登機廣播,推攘著

踉蹌踏入三十而立

幼時的酣紅,青春的懵憧

向歸巢前的晚霞借來的紙筆

最後都奉獻凋零於腳底的涔雲

摘下父母虔誠親吻過的那瓣lalu’[3]

埋植在窗檯盆栽裡,用故土堆砌而成的霧

不敢將她黥在身份證明文件

也不敢捻苧麻編織進求職履歷封面

只能將其拆解排列成一行由三個字組成的工蟻

用yutas[4]在鄉公所門前彎腰拾零起的漢姓

沈浮於柏油覆蓋後難以生根的井

 

所以,貪睡在水泥五金建構的巢穴中

所以穿梭在車流而非冰澈溪流裡的

我們的孩子

前人於生命源頭所託付的壯麗景色

被現實篩成一個,不便存在的名字

匍匐在工整的稿紙上頭

一行行仰首接受城市機器流水線般的孵育

而這池繁華熱鬧擁擠至頂的孤寂

終究使我們漸漸失去承擔名字的勇氣

 

cyux inu' qu ngasal su’[5]?你家在哪裡?

從凌亂的書堆底拉扯出一把故鄉如煙的回音

用思念微波加熱成萬物爭先攀寄的肥泥

在五百零一英里外,四十三層樓高的異地

伏於桌前盡可能溫柔地植下一粒

渺小,且青澀的你

ima' lalu' su’[6]?你叫什麼名?

我將鬱鬱蔥蔥的家鄉發酵至一宿夜曲

如同敬愛的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

仍舊選擇虔誠地俯在故鄉床前

用輕吻賦予我們孩子,一個

不存在的名字

 

當午夜霓虹被黎明一飲而盡

在漫漫黃昏蹣跚抵港之際

盼能經由山間潺潺溪徑的傳閱

藉著成林古木梢siliq[7]關關朗讀的

微薄之力

我將你的名字,填入筆芯

盛起一壺稚嫩的詩歌提筆寫信

輕聲啜飲著韻腳,趁夜請晚風郵寄

收件地址是:

記憶中護貝著蒼茫暮色的山林

那座如母親般,在雲裡霧裡等待著我回家的復興

 

[1] yaba’: 泰雅語, 爸爸。

[2] kayal : 泰雅語, 天空。

[3] lalu’: 泰雅語, 名字。

[4] yutas : 泰雅語, 祖父。

[5] cyux inu' qu ngasal su’ : 泰雅語, 你的家在哪裡?

[6] ima' lalu' su’ : 泰雅語, 你叫什麼名字?

[7] siliq : 泰雅語, 繡眼畫眉鳥。泰雅族占卜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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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游悅聲,1988 年出生於臺北市,桃園復興鄉泰雅族山地原住民,畢業於國立臺灣大學政治系,目前旅居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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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ㄩㄐ ( IG @yuji.mur)賞析

 

歷史課時,我們大概都聽過這個說法:台灣是南島語族的發源地。四千年前的阿美族人乘著自製的竹筏帆船,順著風往南擴散至菲律賓、馬來群島,乃至復活節島、馬達加斯加和紐西蘭。這個「台灣原鄉論」的假說,隱含著一種反向的鄉愁,彷彿在地圖上,將台灣標示為四億南島語族的故鄉,就能填補台灣在國際上的缺席。

 

亦即,台灣是南島語族之北。隱藏在語言、考古與人類學背後,仍是台灣人的南方想像。是政治上屢受打壓,故而自行貼上的身份符碼。是渴望加入一個更大的「什麼」,躍入這個「什麼」裡的最頂端、最原初、最根本。

 

然而即令不談「語族」的定義並非民族、血緣,更非文化;台灣人真的關心「南島語」嗎?

 

本詩的最開頭迅速點出困境:「無法用注音蒸餾出的富麗音階 / 難以用漢字撿拾起古道上的悠揚聲樂 / 那是戶政事務所的電腦不能表格化的音調」。原住民語的名字,無法用注音或漢字完整標示,有時,甚至塞不進戶政事務所的表格裡——目前戶政系統的姓名欄,最多只能塞 15 個中文字,或 27 個羅馬拼音字。

 

名字,與人最直接相關的身份認同,原住民卻在其中,感受與社會體制的格格不入。

 

這不僅僅是資料庫系統的僵固、設計的瑕疵。問題在於:系統起初,就是為了漢人姓名所設計的。事實上,整個社會系統,都是為了漢人設計的。「不敢將她黥在身份證明文件 / 也不敢捻苧麻編織進求職履歷封面 / 只能將其拆解排列成一行由三個字組成的工蟻」——原住民的名字,不僅僅塞不進戶政系統,更塞不進身處的社會與人際關係。

 

比如,日常招呼常見「請問貴姓」;但原住民的名字,並沒有「姓氏」的概念。(「有別於宗法制度所遵循的姓氏藩籬」)

 

比如,國民黨接收台灣之初,若原住民沒有漢人姓名,甚至會由戶政人員隨機取名。(「用yutas 在鄉公所門前彎 / 拾零起的漢姓 / 沈浮於柏油覆蓋後難以生根的井」)

 

即使履歷封面並沒有字數限制,放上自己的名字,仍然需要「承擔名字的勇氣」⋯⋯

 

這些不存在的名字,卻被焦慮地挪用,成為國家認同的符號。但若我們不曾重視原住民的身份認同,又如何能以此建構自己的身份認同?

 

也曾以台灣原鄉論為傲的我,深深發現自己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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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幸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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