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21日 星期五

聽,燭台燃燒的聲音 ◎陳家朗

 


聽,燭台燃燒的聲音 ◎陳家朗

那天,我遇見那棵被修剪

過後的樹,只有

幾處枝頭

抓住一小撮葉子

看上去,就如同一座燭台

葉子是零星的火焰

而樹皮的

皺紋,想來便是蠟液

傾流,覆蓋了燭台

金屬的表面

樹皮的皺紋

是蠟油的彷若靜止的流動

一種極慢的熔化,減緩了

浸泡在樹蔭中的我們

時間的流逝

而蠟油那近乎靜止,流動的線條

──在樹的底部

──亦如同一根根手指,抓緊

成為了根莖

且如同火光下的影子搖晃

彎曲,變長,這過程

也在極緩慢的流動中

近乎靜止

由此而穩固著燭台,我們會有

大把大把的時間,我想像

就像那些手指伸入泥土

如女媧般的

手觸,是泥土

捏造了存在,這皮膚

在火光下呈現出的泥土色

皮膚,慢慢布滿的皺紋

也是這捏塑泥土的

手指,根脈一般的創造

在時間中

讓彼此成形的那努力

與渴望,有一棵樹的安定

以及隨那安定

衍生而來的幸福感……

而一棵樹,竟然也可以燃燒起來

燭台裡的年輪,一個流轉

極緩的時計,因著一種催眠

極緩慢的熔化,與燃燒

只覆蓋成了蔓延全身的暖意,而我

與你彷彿就此

脫離了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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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家朗,98年生於澳門,臺大中文人,澳門別有天詩社一員。曾獲2022金車新詩獎特優獎、2023第25屆臺北文學獎現代詩首獎、2024第十四屆澳門文學獎新詩優異獎,及2024第45屆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

一直寫詩,願能繼承詩人們的意志與光輝。

「但請你們不只看我的獎項,還請看我所愛的詩人們的詩,那些偉大的作品,以及我交給他們的小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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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林宇軒 賞析

談及家朗的詩作,便不能忽略他獨樹一格的敘事手法。無論是獲得台北文學獎首獎的〈公廈靈柩〉,或者是獲得時報文學獎首獎的〈植物寓言〉,都在我們日常空間的基礎之上,建構出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異化情境。

〈聽,燭台燃燒的聲音〉是家朗2024年刊登於《自由時報》副刊的詩作。雖然詩中也呈現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情境,但詩人採取的書寫策略不同於前述兩首詩作的公寓或醫院,當中並沒有選擇一個可以開展的空間,而是聚焦於整首詩的重點意象:燭台。值得注意的是,詩題的燭台並不單單指涉具體的燭台,而是一棵「被修剪/過後的樹」;而燭台上「零星的火焰」則彷彿樹上的「一小撮葉子」。

將「樹」和「燭台」的形象相互連結,不禁讓人聯想到洛夫在《石室之死亡》所寫的名句「樹在火中成長」。詩人在這首詩的鋪排並不是隨心而寫,而是圍繞著燭台這個重點意象,向外延展對照包括「樹-燭台」、「葉子-火焰」乃至於「樹皮的皺紋-蠟液傾流」,以一種系統性的意象群呈現出方方面面的想像。完成了這三者立基於「樹」的形象對照之後,詩人開始進入生命層次的探討,將「樹蔭」結合光陰,讓讀者思考這些和時間流轉、和我們自身的關聯性,以如此的轉折為第一個詩節作結。

靜止的蠟油彷彿著名的瀝青滴漏實驗,看起來沒有在動,可是一切都關乎時間。雖然整首詩似乎著重於「燭台」的視覺形象,但實際上「時間」才是整首詩作隱藏的主題,從詩題選擇了「聽」而非「看」即可窺見端倪。參見楊佳嫻的〈你的聲音充滿時間〉,聲音確實比畫面更能呈現出時間的動態感。不過,詩人的想像並不停留在物象的視覺與聽覺,還更進一步將感官延伸至觸覺。在詩作中,詩人筆下的蠟液不只作為樹皮皺紋的形象對應,更成為了具有主動特質的「根莖」甚至「手指」,用以抓緊、穩固著燭台。這該是多麼值得玩味的思考:融化的蠟液成為如泥土般穩固的基礎支撐著上頭的蠟,如此而如此生生不息。

第二節結尾,泥土的出現展現出詩人的巧思所在。既然燭台是樹,則必然會有賴以生長的泥土,而這也和前述生生不息的思考相似。說了這麼多,重點在於這些意象對詩人而言不只是浮泛的想像,而是一種具體的「安定」與「幸福」。全詩的精彩之處,在於從物象轉至「我們會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的虛實轉換,所有的情境最終無非指向了更深刻的思辨。

如果對語言形式較為敏銳的讀者,會發現這首詩作時常使用迴行,如此的現象在家朗的其他首詩作也頻繁出現:有時用以營造音樂性的頓挫感,有時則製造敘事上的歧義。作為書面閱讀的時間延宕,詩人在整首詩的最後收束不只迴行,還更進一步設計空行分節使「脫離」之感更加強烈,以一個極為浪漫的想像為整首詩作結。聽燭台燃燒的聲音,我與你也就脫離了時間,不再被一切規範所囿限。

#陳家朗 #林宇軒 #燭台 #同仁詩選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文字編輯:林宇軒

美術設計:江襄陵-Nysus

2025年3月20日 星期四

足下 ◎林宇軒



足下 ◎林宇軒

一雙鞋就此打住。這麼遠的路途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世界就在這裡了

所有人只想著,什麼也不做

甚至不做心靈富足的人,在大時代

甘願被日子刷洗。看火炮,星象與要聞

輪流成為小確幸

現在你可以談天說地

否則就什麼也別說。像一具獨立的身子

和四周眾人的眼睛

看得見時,就想值得閉眼的事──

你不會懷疑嗎當沉沉睡去

是誰遮蔽了你?又是誰

替你照看整個世界?

世界就在這裡,一些人住得太久

以為牢獄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別人

思想的容器

另一些人像你,終於從夢裡回神

看衣帽外陽光著陸,看一天慢慢

慢慢變成金屬

──只可惜看就是看

沉默被視線風乾,時間也就越來越堅實

更早一點,可能還沒有時間

沒有更多的想

只想自己,自己就不停地衰老

這就是生活嗎?這麼容易犯錯

你還沒想過的還有好多好多

或乾脆什麼也別想

就停下。像一雙鞋揣摩這麼遠的路途

是不是自己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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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林宇軒,1999年生,台師大社教系與國文系畢業,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跨所就讀。「每天為你讀一首詩」成員,曾任台師大噴泉詩社副社長。著有詩集《心術》、訪談集《詩藝的復興:千禧世代詩人對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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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編 #陳家朗賞析

是不是我們的意志使然——讀林宇軒的心術〈足下〉

寫作時,最近,我常常思考意象與寫作主體的所思所想如何達至平衡的問題。有人曾說過有些詩常會變成「意象連連看(我後來才知道有人這樣稱呼)」,即整首詩及生產該詩的人被意象所拖動,詩人與詩因此被困於被動,失去其主導之能。雖然,我認為意象連連看連出來的詩也有其美感,也有好詩,也有好得不能被超越的詩,惟這種對意象連連看的意見,或許,某程度上是出於對另一種詩路的渴望,一種詩思與意象平衡的品味、美感。林宇軒的〈足下〉或許是這樣的詩。

詩以「一雙鞋就此打住」開首,惟在寫作上,詩人沒有選擇以意象連意象的方式把「鞋」接下去,如洛夫〈煙之外〉的「潮來潮去/左邊的鞋印才下午/右邊的鞋印已黃昏了/六月原是一本很感傷的書」一段,「鞋印」連「下午」,連去「黃昏」,再跳接到「六月」與「書」。洛夫的詩固然是絕的;然則,在〈足下〉裡,詩人在「鞋」這個意象後,卻選擇接連「這麼遠的路途/你是不是忘了什麼?」這樣的獨白。路遠而忘了什麼,許是目標之失卻,思維愈是深刻的人,便會愈在意目標或意義的有無,或許吧?而「世界就在這裡了」一句的「世界」許是一種包含萬有的、一切重要的象徵,意即這些重要的就在這裡了,然後所有人只想著什麼也不做。

「所有人只想著,什麼也不做」這裡的逗號下得有趣!在這標點下,句意要表達的並非所有人只想什麼也不做,而是所有人只是(空)想著,什麼也不做。為什麼不做呢?為什麼鞋會就此打住?或許是跟目標的失卻有關的。這個目標若就意義層面擴大之,「希望」也可收納於目標的指涉裡。

人有時真的很怕沒有想要的東西,沒有想要的東西的那狀態,有時,或許跟絕望是相像的,甚至是同等的。

「甚至不做心靈富足的人,在大時代/甘願被日子刷洗」:詩人說,那些鞋子打住後的人,他們想要的竟不是一般預設的理想境地「心靈富足」,反而「甘願被日子刷洗」。我讀到這裡,初想的是或許在這個大時代裡,人對「希望/幸福」等目標的定義已不是那麼高遠的東西了,或者,已是更模糊、更難定義的了?這或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普遍氛圍,因此,詩人才說,人看著「火炮,星象與要聞/輪流成為小確幸」,現在,人想要的已不再是「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大志,那些本來很大、壯烈的東西(火炮,星象與要聞),人選擇看著它們成為小確幸——生活中微小確切的幸福——而且這「幸」,並不一定是要靠自己大志地去爭取的。這是批判還是對時代價值轉移的陳述?抑或不是普通的陳述,而是一種娓娓道來?「現在你可以談天說地/否則就什麼也別說」是人的言說的隨性,這隨性,在線索上當然也許與上述「大志的反面」有關,大志反面的言說相對的是一種不經心(或許是裝著不經心)的言說。

那麼在這隨性之後,人要做的是甚麼呢?「像一具獨立的身子/和四周眾人的眼睛//看得見時,就想值得閉眼的事──」這幾行詩句充滿了悖反。我讀至這裡時想著,具獨立的身子與四周眾人的眼睛,獨立而混同於眾人的眼,一種對立被消解的狀態,用人來說,像是一個人能保有自己,卻又能同感於四周旁人的眼睛嗎?一種令人嚮往的人格質地(其實詩人本人也是這樣的人)。雖然,「值得閉眼的事」許即是心中重要的事,此重要的事與「火炮,星象與要聞」之類的大事定是不同的,可能是一種我們現代人覺得值得藏在心裡的小小幸福,在自己看得見的時候,即在自己生命的活躍時間裡,詩人獨立而偕同眾人的眼睛,心懷重要的那些。在這裡,詩行不困於「眼睛」此意象的連接,而是變成詩人藉以發揮思考的東西,後面的詩行亦是如此。「你不會懷疑嗎當沉沉睡去/是誰遮蔽了你?又是誰/替你照看整個世界?」這裡,詩行展開於「你不會懷疑嗎」一句,並以「當(沉沉睡去)」接連懷疑的項目,即遮蔽我們的與替我們照看世界的人,而不管是誰,兩者定必都是我們未曾看見而詩人發現到的,因此,詩人許才問我們「你不會懷疑嗎」,這是一種詩的發現。

接下來,詩人以兩種人的生存境況為一股,舉出「一些人住得太久/以為牢獄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別人/思想的容器」這種受困的人的境況,以及「另一些人像你,終於從夢裡回神/看衣帽外陽光著陸,看一天慢慢/慢慢變成金屬」般能清澈地靜觀世界的人的境況。然而,這極端對立的兩者,竟都是活在同一個「世界就在這裡了」的境地裡,世界沒有走遠,世界就是這樣的,造成兩者差距的,即是所思所想之差,而所思所想是詩,所思所想也就是「心術(本詩集名)」。

可是,詩人接下來卻一反前段,做了一處蕩筆「──只可惜看就是看」,將上段作為肯定義的「看」(從夢裡回神之人的看)作一個「只可惜就是看」的「只是如此」的翻轉。「夢中回神」只是如此而已,然後人要面對的就是沉默被風乾,時間也就越來越堅實,一種乾巴巴、彷彿有沙石感的時間,許是帶有一點荒蕪的時間感受,或許。「更早一點,可能還沒有時間/沒有更多的想」這裡也同樣如是,在更早一點,即比起從夢中回神,看到時間愈來愈堅實、不可動之前,詩人說,「可能還沒有時間」。問題乃在於,這裡是指「在這之前可能還不存在時間」——即句意究極是「在人從夢中回神之前不存在時間」——這樣的原始的敘述,抑或是「還沒有時間作改變(還沒有時間去改變「就只是看」)?而無論是哪一種狀況,人在這境況裡,終究只得出、也是只能得出「沒有更多的想」的存在狀態。

接著,詩人接起「想」字,以此發揮,於是他說「只想自己,自己就不停地衰老」,於是詩的前文裡的「時間」與「想」終於結合在一起!想,即思考,擴而充之,即此詩跳脫於意象連連看的詩思部分。思維是人存在的根本,但「只想著」,想著關於自己的(我想即是)意義吧,想著想著便老了。

老,是時間給我們的毀滅。

而我們就在時間裡,我們的想也必然連動著時間。我想,這也是為什麼,一雙鞋會就此打住,是那個「你」忘掉了的什麼,是為什麼我們不做心靈富足的人,是為什麼我們只想要小確幸!因為,我們覺得我們將無法真正地富足了。

為什麼看得見時,就想值得閉眼的事?因為我們看見的就只是那樣的「看」而已。至於「想」呢?「想」讓我們面臨最大的空虛。

「這就是生活嗎?」詩人問。「這麼容易犯錯/你還沒想過的還有好多好多」詩人為此說。

「或乾脆什麼也別想/就停下。像一雙鞋揣摩這麼遠的路途/是不是自己的足跡」於是詩人收束首節,解釋「一雙鞋就此打住」的原因,而且,既知在「想」與「行」都必然拌著究竟的虛空——本詩許以老為虛空的象徵,以及老所帶來的毀滅,包括死——那麼,詩人決定只「揣摩這麼遠的路途是不是自己的足跡」。揣摩,一種猜測和臆度( 《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一種琢磨釐析事物的真相或含意( 《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我比較偏好後解:就以這樣琢磨釐析的態度,琢磨「這麼遠的路」,是不是自己的足跡,我想,這即是在確定,這麼遠的路途,是不是我們的意志使然。

後記:

如果要我在《心術》中最佩服的詩,〈足下〉當然是心頭好之一(這句沒了篇名號更帥)。後來我見宇軒在自選朗誦詩時也選了〈足下〉,於是在這次「每詩自肥賞析計劃」中,我便決定選它作詳細賞析。當然,《心術》裡的詩都很棒,風格獨到,言辭退讓卻又在突破、進取,足夠啟示接下來的世代的詩。作為每詩的一員,我心願好詩能被看見,心願所有謙遜的讀者得以進入這首詩。

#林宇軒 #陳家朗 #足下 #同仁詩選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文字編輯:陳家朗

美術設計:江襄陵-Nysus

2025年3月19日 星期三

一代人 ◎韓祺疇



一代人 ◎韓祺疇

也可能是,一袋人

浮置在海面

像皺褶的啞焰

是你出門五分鐘路程以內

就能購來的黑色膠袋

為此,你禱告

不要是認識的人

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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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韓祺疇,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創作組)藝術碩士M.F.A。 出版詩集《誤認晨曦》、小説《虛風構雨》,曾任記者,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撰寫訪問及文學評論,並教授文學及創意寫作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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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雙雙 賞析

「一代人」讓我們想到那首有名的短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一代人〉),沒有句號,如果這也能釋出意義的話,可以說是「光明」延伸向紙的淨白無瑕,芳澤無加,是一種開放遼闊、比如Les Misérables(2012)的那種結局,一如「人」的量詞「代」之所昭示。

祺疇此〈一代人〉不同彼〈一代人〉,詩在第一行便回絕了開放遼闊的可能——「一袋人」,要麼是一堆(代)人被裝進袋子——那便是一個隱喻;要麼是變成一堆的人被裝進袋子——如果不向著這種「稍為」血腥恐怖的方面想,便難以描繪「一袋人」的景象,不過,先不說這個,先說這首詩讓我想到的一篇小說:韓國作家金愛爛的〈我去便利店〉。

「便利店裡來往著很多人。他们都是誰呢?具體情況不得而知,不過都是有故事的人。〔⋯⋯〕可是我們互不相識。這還沒有成為習慣。」(引自徐麗紅譯本)小說中的「我」迴避所有熟悉,只要被店員搭多於必要的話就會換一家便利店去,反正便利店多得如何處無芳草,「你禱告/不要是認識的人/就好。」如同主角會做的事。便利店,「出門五分鐘路程」;「黑色膠袋」,挾帶隱藏的意圖;詩中最耐人尋味的詞語,「啞焰」,黑色膠袋動態的蒼老、與烏鴉同質的不祥,在不可能發生燃燒的海面上,鬼火煙視媚行⋯⋯至此,我才發現,即使一開始便有「迴避所有熟悉」的意圖:迴避把「一袋人」直接等同字面意思、作為「景象」來解讀,而把「一袋人」看成一種隱喻(metaphor),它還是會自動變形(metamorphose)——向著「血腥恐怖的方面」,猶水之就下。

於是,即使東拉西扯,到頭來哪裡都不曾抵達:〈一代人〉的「黑夜」、Les Misérables的六月暴動、〈我去便利店〉的「我意識到自己也是可以殺人的人」、「啞焰」的烏鴉與鬼火,在〈一代人〉之下總是反覆讓我想起相同的夢。正如村上春樹《黑夜之後》裡面,那句莫名其妙地來自便利店貨架上,手提電話裡傳來的那句話:「你逃不了的。」也許這就是我們——香港後2019的一代人之為「一代人」、如若被收集、被裝進袋子的某種理由吧。

文編:雙雙(@doubl_eve)

美編:江襄陵

2025年3月18日 星期二

大雨──為消失的革命而作 ◎郭哲佑



大雨──為消失的革命而作 ◎郭哲佑

大雨來襲時我並不在

而今雨停了。城鎮平穩

即將結束的周末

人們都已歸位

像一個平凡的圓

像垃圾桶裡的空罐

不再發出聲音

積水將完全消失

安靜的彩虹,穿越好幾座高樓

才順利抵達遠山

雨確實曾擊中了要害

不痛不癢,沒有痕跡

卻濕潤了那人手中的書信:

他還不明白,因為一個雨中離去的場景

他就是自己

耗盡一生抵抗的敵人

雨落下之處都成為要害

雖然雨不會再來

我沒有看見如箭如針的天空

沒看見被打穿的傘

被縫合的人群

我的乾燥是適宜的

一無所有卻也一無所失

彷彿可以輕易融入陽光裡

看陽光在玻璃帷幕上畫出漣漪

像即將滴落的水滴

像緊握過,成為拳頭

而終於要鬆開的手

是一個完美的圓

將要實現所有的寬容與諒解

我身在其中

擁有自己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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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郭哲佑,新北人。臺大中文所碩士畢業,現為博士生。建中紅樓詩社出身,著有詩集《間奏》、《寫生》,另與鄭毓瑜合編《心是宇宙的倒影:楊牧與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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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一尾 賞析

當十一年前的搖旗吶喊成為課本上生動的一段描述,行動的紀錄成為展覽介紹的插圖,布條、衣物、宣傳品甚至是「太陽餅」,都比直播、po文、留言、PTT推文留存地持久,這個網路時代有什麼革命是在一鍵刪除下不會消失的?

11年前的三月也在陰翳的春寒料峭之中,時而大雨滂沱。〈大雨 ──為消失的革命而作〉收錄於詩人2018年出版的詩集《寫生》之中,不過這首詩來自更遙遠的2014年3月。詩人以「雨」的意象貫穿整首詩,並不直接描寫運動本身,紀錄下了運動離場之後的光景,卻在這些畫面之中仍處處見著那些短兵相接的緊張時刻,在詩中雨或水近乎是一個可以和革命抽換詞面的表述:

「大雨來襲時我並不在/而今雨停了。城鎮平穩」

這是詩人的不在場表述,然而當說出了某詩、某文學作品紀錄了歷史、紀錄了某場運動時,那詩人真的是在場的嗎?或甚至可以問,「在場」對於「詩」是重要的嗎?當詩史成為了杜甫的代名詞,在沒有「真正」觀落陰問到杜甫本人的情況下,資料稀少、沒有事實查核的年代裡,文學得以成為歷史的佐證,但文學是歷史的附庸嗎?在經驗的總和和字詞的凝鍊中,詩紀錄了什麼,在宇軒訪問哲佑的時候,他說道:

「你沒有寫出來,或是你沒有去想,它就這樣很浮泛地過去了;可是當你想要寫的時候,你會發現它好像其實不是現實的產物,它反而才是主體。」── 收錄於林宇軒:《詩藝的復興:千禧世代詩人對話》(臺北:臺灣師大,2023)

詩是在其自身中創造歷史,詩不是歷史本身,但詩人的行動在其創作中賦予了詩的歷史意義。

讀這首〈大雨 ──為消失的革命而作〉不一定需要認知道這首詩創作的背景,也許是受到傳統對於「知人論事」的作品解讀,會想要讓人試圖理解詩的創作背景來推敲詩作裡頭的字句、比喻、修辭於現實的指涉是什麼?但在這首詩中,為我們提供一個更寬闊的想像,在「像一個平凡的圓」到「是一個完美的圓」,「彷彿可以輕易融入陽光裡/看陽光在玻璃帷幕上畫出漣漪」,是對於革命遠颺後平靜的美好生活的嚮往。

來到最後三句:「將要實現所有的寬容與諒解/我身在其中/擁有自己的眼淚」,回到革命、回到歷史,無論是在任何事件發生後,寬容與諒解,很多時候不只是外在世界所加諸的,更多時候是關乎個人自身的實踐,最後對比一開始「大雨(事件)」的缺席,敘事者「我」的現身,「擁有自己的眼淚」更直指在大歷史之外,詩永恆關注的命題。

詩是心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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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哲佑 #寫生 #大雨 #革命 #同仁詩選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文字編輯:一尾

美術設計:江襄陵

2025年3月17日 星期一

我的自白你堅持不懂 ◎許頤蘅

 


我的自白你堅持不懂 ◎許頤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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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話語是種被移植的隱喻正如

你能抒情但不能太過抒情

白鴿允你自由但你要有耐心

先等高聳建築前排那群狂熱信徒頂禮膜拜

(必須膜拜高聳更須膜拜虔誠)

否則事實再也不是史實

謎永遠是謎秘密永遠神秘

一環環解開的鎖縈迴的

不再是夢境而是棲所

  ⠀

若1+1等於2是那棟高聳建築不容置疑

我只能踡縮在1 +2等於3之後嗎

你的不懂是種迂腐的蠢我不願意

住你贈送的慷慨讀你推薦的愛

穿你舒眉的名聲笑你

注視的笑

即便如此我亦不是破壞的罪人

⠀ 

◎作者簡介

許頤蘅,馬來西亞吉隆坡人,畢業於臺大中文系。作品與評論散見於《星洲日報》副刊、虛詞等平臺,也曾在粉專「每天為你讀一首詩」擔任特約小編,撰寫、發布過多篇詩作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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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周先陌 的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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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說出「我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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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白你堅持不懂〉是一首以抵抗為核心的詩,卻在主旨中暗含另一種冷靜甚至溫和的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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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抗是擺在明面上的。第一段,詩人描述一種成形的現況:座標透過話語被豎立,道貌岸然的教令和人物建起。所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原本是一種令人追求的目標,卻成為壓在人們身上的界碑,不得逾越。但比這更悲哀的,是盲目崇信權威的人們,他們盤踞在那些偉岸的建築前,如一群「狂熱信徒頂禮膜拜」。到了第二段,詩人從現象反照自身,思索自身的定位:「若1+1等於2是那棟高聳建築不容置疑/我只能踡縮在1 +2等於3之後嗎」,詩句申說著不願意──在最後五行句勢的迅疾有力中,指控那個隱形的權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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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一種冷靜的敘述暗含在詩中,這聲音智慧而洞察,說著:「你要有耐心」。狂熱的信徒總輪迴於歷史,事實必因此成為史實。要有耐心,在時間也在心理上,才能看透「一環環解開的鎖縈迴的/不再是夢境而是棲所」。敘述者並不打算拆解掉任何權威,因為它總在的,能做的是我們該如何站立:是在其之前、之中或之後?與其並列或懸空?提出疑問的詩句一出,卻與「你的不懂是種迂腐的蠢我不願意」一句間,有著隱然的縫隙,敘述者沒有直接抵定「戰鬥位置」,沒有寫破壞權威的句子,而用排除法,訴說著自己的抗拒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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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發覺,如此一來這冷靜的敘說藏有慈悲或不忍。他不是激昂的奮起者,而為耐心的守望者。不願意,但也不會是「破壞的罪人」。正如題目是「我的自白你堅持不懂」,它是自白,具有獨語的聲線,綿綿傾訴而非強烈的喊叫,在意著對方究竟是否能懂。如此一來,這控訴之聲具有的力度不在於表面,而潛入了更深一層次的詩境中,「我」與「你」的關係不是純粹的敵,還有念念關懷,讓看似二元的雙方實有交織,讓「不願意」,是一種意願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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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先陌

美術設計:李昱賢 

2025年3月16日 星期日

冰箱空間詩學  ◎木凱

 

冰箱空間詩學  ◎木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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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有一座新冰箱

我會放滿一星期雞胸肉和豆漿

放膽請假 努力揮汗

空氣品質早晚冷暖

與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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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誰會冰大象

這犯法罷

還冷藏前任或自己

封存如阿嬤家冰箱

又不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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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箱的空間詩學

忽略倉儲成本

充滿室內設計

誰的餅乾

藏在誰的冷凍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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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

我不吃餅乾

天暗了就說晚安

冰箱只有高品質蛋白

寫作之路需要營養

三餐宅房

作息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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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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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凱,臺大臺文所畢,現職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專員。想像朋友寫作會成員、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粉專小編、臺文館轉譯研發團成員、SEO內容行銷顧問。擅長文史轉譯、台灣文學、新詩、繪本圖文、網路行銷SEO。曾獲國藝會《城市燈塔》現代詩創作補助、文化部青年創作獎勵《租屋筆記》短篇小說集。《島嶼拾光.文物藏影:臺灣文學的轉譯故事》《文豪曾經來過:佐藤春夫與百年前的臺灣》共同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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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允則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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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學者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著名著作《空間詩學》以「家屋」為核心,討論在家的空間中,可以有哪些非理性的想像。巴舍拉認為家屋空間中,地窖讓我們害怕,茅舍讓我們躲藏,閣樓讓我們仰望登高,並且感到富有希望,這些都不是能用理性分析而解釋的。相反的,他將這些空間的感受,以現象學的方式討論,並且特別強調,居者的對空間的情感,多數時候有如和「宇宙」互連般,與人們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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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舍拉特別注重空間中的日夢想像,也就是做白日夢。但這種在空間中的日夢,卻可以帶領人們通往場所更為複雜且多彩的可能性。以巴舍拉為題,就也要以巴舍拉為方法。我認為透過分析冰箱在家中的定位,再延伸討論詩的意涵,將會對木凱這首詩有更深入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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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箱一般而言,在家中是儲存食物的空間,並且多數時候會在爐灶附近,除了能在煮飯時快速的取用食材,也可保持其新鮮。除此以外,沒有了冰箱將會失去儲藏食物的能力,這將導致我們必須時常出門購買新鮮貨品,且必須盡快食用,否則將會因在常溫底下孳生細菌而腐爛。種種討論冰箱在日常的使用,其不出將一家人喂飽的作用,承載著家中成員的記憶。另外,也因其有防止腐敗的功能,可以凍結時間,使原本隨時間流逝的事物保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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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詩第一段主角希望有個新冰箱,並且雞胸肉和豆漿放入其中,因為作者有健身的需求,下定決心風雨無阻。冰箱成了他請假在家的食物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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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段透漏,冰箱冷藏物質上的食材,可供請假一周在家衣食無憂,可能是因為與情人分手,透過冰箱可以冷凍住時間,甚至冷凍情感的意象,將如大象般龐大的情緒儲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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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段提到冰箱裡有不合來的餅乾,可能儲存了很久,但因為冰箱可以不需成本地將食物保存,並且保存良好無須擔心有壞毀的問題,因此那不屬於自己的餅乾就一直躺在冰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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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段收尾,那盒餅乾不是主角本人的,而那餅乾和主角的寫作生涯,和健身需求,有著不可明述的關係,而冰箱讓那些已經過去的時間保存起來,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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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在這拋出問題,冰箱除了儲存時間,還有提供家庭記憶,還有其他作用嗎?如巴舍拉所相信,也許這些情感都是你我共通的。另外,除了冰箱,家裏還有哪些空間可以如木凱這般解析,可以一同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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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允則 @daniel.huang49

美術設計:#李昱賢

2025年3月15日 星期六

深夜聽托馬斯彈琴 ◎蕭宇翔



深夜聽托馬斯彈琴 ◎蕭宇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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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藍房子更顯衰舊

推開木門,藉月光洶湧的水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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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琶音流暢,踏板時機

恰如其分,托馬斯正值健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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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急煞的琴聲中站起,他走向我

挺拔如一陣銀濤。而我糾結於

要時間靜止而時間未曾

但正因如此,韻律找上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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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了唱片來。」預先抹除

演奏者與年份。托馬斯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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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躁動的漩渦,他持以安分的手

難掩的期待,「海頓?」他渴望它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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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不忍越是殘忍

就讓音樂漲潮,接管這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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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流線而琴弦排浪,送他

入黑暗:這一切離心撕扯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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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他在顫抖、喘息:「單手彈奏?」

「是的,恐怕——」我潰堤的負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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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半個托馬斯一動不動,而另一半

坐在未來彈琴,那是二〇〇一年秋天的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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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黑暗燒錄著我們,直到唱片彈出槽隙

睜開光縫,我看見他靜止於潔白書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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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靜止?此刻

面對鍵盤,輪到我再現那顫抖

與喘息——遙遠的韻律自我內部

加速流出,要我敲擊、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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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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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宇翔,一九九九年生,東華大學華文系畢業,現就讀於北藝大文學跨域創作所(M.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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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二〇二二年楊牧詩獎,為該獎項至今最年輕得主。曾獲優秀青年詩人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中興湖文學獎,創世紀詩刊開卷詩獎,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以《人該如何燒錄黑暗》榮獲二〇二二年後山文學年度新人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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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企鵝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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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收錄於《人該如何燒錄黑暗》,敘述一段與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虛構邂逅。依照時間,整首詩能被劃分成三個區塊:

詩作開頭的1989年,托馬斯正值健朗的時期,「我聽見琶音流暢/踏板時機/恰如其分」、「在急煞的琴聲中站起/他走向我/挺拔如一陣銀濤」,前半段托馬斯的意氣風發,卻接著「而我糾結於/要時間靜止而時間未曾」突然冒出看似割裂的語境,實則為接下來的情節與時間線安排。作品的中段除了描寫托馬斯彈琴的過程,也將主角(即作者)與托馬斯的互動表露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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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是,「在急煞的琴聲中站起/他走向我/挺拔如一陣銀濤。」、「『我帶了唱片來。』預先抹除/演奏者與年份。」兩句為整體結構中唯二的句點(撇除引號內句子的正常使用)前者是托馬斯走向「我」,後者是「我」將唱片帶給托馬斯並接過,前後文比對,句點在此的用意應該是切分視角,像電影分鏡般在兩人之間切換。「入黑暗:這一切離心撕扯的中心」則讓人聯想到特朗斯特羅姆的作品《一九六六年雪融時節》名句「橋:飄飛過死亡的一隻巨大鐵鳥。」而後半段單手彈奏的情節則源自其於1990年因中風導致癱瘓,僅能倚靠半邊身軀完成鋼琴CD錄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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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半個托馬斯一動不動/而另一半/坐在未來彈琴/那是二〇〇一年秋天的錄音」隨著文字視角,時間來到後半段托馬斯一動不動後,坐在未來彈琴的2001年。表面看這裡僅是普通的時間挪移,但手法相當巧妙。此刻的托馬斯仍在1989年,一動不動的半邊身體與2001年秋天的他疊加在一起,共同演奏海頓,將現在與未來的時間線融合在一起,實屬不易。「此刻黑暗燒錄著我們/直到唱片彈出槽隙」又能對應到前面段落「預先抹除/演奏者與年份」,不僅僅只是樂章本身的流動,黑暗燒錄的,同時也是這段私人、細膩的時間與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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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光縫/我看見他靜止於潔白書封/——何曾靜止/此刻/面對鍵盤/輪到我再現那顫抖/與喘息——遙遠的韻律自我內部/加速流出/要我敲擊/敲擊」最後是場景轉換至主角,唱片完成後,旋律即靜止在CD中……嗎?末段採用了後設手法,將托馬斯與主角聯繫起來,讓他如同癱瘓的托馬斯般,利用鍵盤敲擊出文字/音樂。是否可以從鍵盤的敲擊,與附註,進而推斷出故事的主角是作者本身呢?答案應該很明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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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以情節為骨幹,利用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的演奏帶出了一段精彩的敘事詩。燒錄的意象,又能連接回詩集名稱。人該如何燒錄黑暗?暗室中敲擊的不僅僅只是文字與旋律,而是在面對困境時仍持續不輟的創作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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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 企鵝

美術設計: 李昱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