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2日 星期三

頌歌 ◎瘂弦



頌歌 ◎瘂弦

白鴿飛過歡呼的聲浪

聖詩飄向十月的稻香

膜拜的手臂

交織成古樹繁花

頌歌的韻律

伴着青春飛揚

白馬的騎者

穿過歷史的曠野

世紀的巨人

蹄聲震醒沉睡的世界

双肩輻射燦爛的晨光

泳過時間的汪洋

在旗之上 雲之上

在永恒的峰巓

高矗起披風獵獵的影像

美麗的旗海

淹沒了大地山崗

祝福的彩燈把千萬人的希望照亮

十月三十一日這中國的狂歡節

這東方的好時光

一切都在祝禱

祝福這民族的長春樹

一切都在讚揚

根深葉茂

萬壽無疆

-

◎作者簡介

瘂弦,本名王慶麟,河南南陽人,一九三二年生,青年時代於大動亂中入伍,隨軍輾轉來臺;復興崗學院影劇系畢業後,服務於海軍。亞弦曾應邀參加愛荷華大學 (University of Iowa, Iowa City)國際創作中心,嗣後入威斯康辛大學(University of Wisconsin, Madison),獲碩士學位。(取自《瘂弦詩集》簡介)

-

◎小編 林宇軒 賞析

瘂弦(1932-2024)是台灣文學史上極其重要的詩人,曾出版的詩集包含《苦苓林的一夜》、《瘂弦詩抄》、《深淵》與《瘂弦詩集》等。雖然看似十分豐富,但實際上每一本都是對已出版的前書增補重編,所以可以視為同一本詩集的不同版本,若說他是「以一本詩集走天下」的傳奇詩人也不為過。瘂弦所寫下的詩作並不少,當中有許多並未集結成冊,這首〈頌歌〉就是如此。

〈頌歌〉刊登於《幼獅文藝》第27卷第5期(1967.11)。按台文館的「瘂弦文學年表」資料,這首詩是瘂弦最後公開發表的新的詩作,一代詩人在此後就停下了詩筆。這首詩發表時,瘂弦正在愛荷華擔任國際寫作計畫的駐村作家;檢索現在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的官網,瘂弦屬於「Taiwan」(台灣)的分類下,被標註為第一位參與駐村的「Chinese writer」(中國作家),由此不難觀察1960年代的國際情勢,和2020年代的今天存在多麼大的差異。不過,為什麼這首詩和瘂弦其他詩作風格相差這麼大?這首詩究竟是在寫什麼?又為什麼沒有收錄在詩集裡?

謂之「頌歌」,則必然有頌揚的對象。在這首分為四節的詩作當中,前三節都在敘述世間萬物歡天喜地稱頌的景象,直到最後一節的後半,讀者們才能從「十月三十一日」這個對應「蔣公誕辰紀念日」的線索,明確得知頌揚的對象是誰。就藝術性而言,這是一首糟糕的詩,瘂弦對此也心知肚明,所以並未將其收入《深淵》和《瘂弦詩集》,我們也才無法輕易閱讀到這首詩。

不過,如果我們仔細閱讀這首詩作的內容,瘂弦是否真的對獨裁的統治者有所讚揚?詩中所寫「一切都在祝禱」、「一切都在讚揚」,那麼瘂弦自己呢?敏銳一點的讀者會發現到,其實全詩節制地僅止於客觀「描述」,不做過度的正反「評價」;詩中誇張的描述在如今的讀者看來,甚至可能會覺察出一些諷刺的意味。

雖然這首〈頌歌〉在文學藝術性評價不值一提,但確實在反共的國民黨執政時期,記錄下當時台灣文學作家如何在白色恐怖政治力的干預,以迂迴的姿態為獨裁者寫詩,標誌了重要的文學史意義。距離這首詩被書寫已經超過半個世紀,台灣人是選擇如何回顧歷史?台灣人又會如何面對未來?一切的選擇都在我們手上。

-

美編:林宇軒

#愛荷華 #國際寫作計畫 #筆桿接力罷免到底


2025年4月1日 星期二

駐村.補助.寫作計畫 ◎主編林宇軒



駐村.補助.寫作計畫 ◎主編林宇軒

今年3月,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向外界宣布了一則壞消息:原先由美國國務院補助的經費遭到刪除,往後邀訪的駐村作家人數將被迫減半。不過,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是什麼?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愛荷華位於密西西比河支流的岸邊,是一個擁有 6 萬人口、風景優美的大學城。檢索臺灣文學虛擬博物館的網站資料,會發現許多重量級作家都曾赴愛荷華進修,名字列出來幾乎等同一部戰後台灣文學史:

余光中、白先勇、王文興、歐陽子、葉維廉、聶華苓、葉珊、瘂弦、陳映真、鄭愁予、商禽、林懷民、姚一葦、王禎和、尉天驄、敻虹、司馬桑敦、東年、秦松、高準、吳晟、宋澤萊、蔣勳、楊逵、袁瓊瓊、管管、陳映真、七等生、柏楊、張香華、高信疆、楊青矗、向陽、王拓、李昂、黃凡、蔣勳、季季、蕭颯、蓉子、羅門、張大春、駱以軍、應鳳凰、蘇偉貞、林俊穎、童偉格、陳黎、鍾文音、陳克華、顏忠賢、黃崇凱、瓦歷斯.諾幹、朱和之、陳思宏、李琴峰。

以上名單除了前七位在作家工作坊(Writers Workshop)修讀學位,其他都是受邀參與國際寫作計畫的駐村作家。前者的工作坊在1936年創立,作家透過為期一年的翻譯與創作獲取藝術創作碩士學位(MFA);後者的寫作計畫則在 1967 年開始,是畢業於工作坊第一批學員的保羅.安格爾和伴侶聶華苓籌辦。如今我們熟知的「駐村作家」,起源就是這裡。

無論是國際作家的接待,又或是交流活動的進行,所需的經費都不是筆小數目。根據2015年出版的《Workshops of Empire》,我們可以窺見寫作計畫的預算來源:「大概是1966年安格爾的四處奔走,讓中情局的籌款前線『法菲爾德基金會』在 1967 年『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新成立時成為贊助者。」也就是說,這些台灣文學作家在國際舞台的交流,打從一開始就和政治脫不了關係。由小見大,台灣文學的發展也是如此,甚至「台灣文學」這四個字就是在民主進程與政治鬥爭之下,才緩慢地從負債轉變為資產,現身於社會大眾的面前。

一個偉大時代可能就此結束,只因川普執政之下的國務院停止補助國際寫作計畫,認為其「不再符合機構的優先考量和國家利益」。很荒謬嗎?藍白立委主導的立法院也凍結、刪除了台灣的文化預算。吳明益的《單車失竊記》入圍 2018 年英國布克國際獎;陳思宏的《鬼地方》入選美國「圖書館雜誌」2022 年世界文學年度十大好書;楊双子的《臺灣漫遊錄》經過金翎的英譯,榮獲 2024 年美國國家圖書獎……正值台灣文學走向世界之時,中國國民黨和民眾黨卻以極其粗暴的方式聯手阻擋。

把視野放回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我們不會說楊逵、王禎和不能代表台灣文學界。我們不會說鄭愁予、張大春收受境外勢力的好處。我們更不會說余光中、白先勇是「要飯的」。政治是眾人之事,本月的每天為你讀一首詩,將帶大家認識曾遠赴愛荷華寫作的台灣詩人們,一窺他們是如何在國家政治力的協助之下,完成各自的駐村之旅。

-

美編:林宇軒

參考資料:林宇軒,〈生活在他方?──作家駐地制度與台灣文學生產〉,《文化研究季刊》第180期(2022.12),頁26-53

#筆桿接力罷免到底 #愛荷華 #國際寫作計畫

2025年3月21日 星期五

聽,燭台燃燒的聲音 ◎陳家朗

 


聽,燭台燃燒的聲音 ◎陳家朗

那天,我遇見那棵被修剪

過後的樹,只有

幾處枝頭

抓住一小撮葉子

看上去,就如同一座燭台

葉子是零星的火焰

而樹皮的

皺紋,想來便是蠟液

傾流,覆蓋了燭台

金屬的表面

樹皮的皺紋

是蠟油的彷若靜止的流動

一種極慢的熔化,減緩了

浸泡在樹蔭中的我們

時間的流逝

而蠟油那近乎靜止,流動的線條

──在樹的底部

──亦如同一根根手指,抓緊

成為了根莖

且如同火光下的影子搖晃

彎曲,變長,這過程

也在極緩慢的流動中

近乎靜止

由此而穩固著燭台,我們會有

大把大把的時間,我想像

就像那些手指伸入泥土

如女媧般的

手觸,是泥土

捏造了存在,這皮膚

在火光下呈現出的泥土色

皮膚,慢慢布滿的皺紋

也是這捏塑泥土的

手指,根脈一般的創造

在時間中

讓彼此成形的那努力

與渴望,有一棵樹的安定

以及隨那安定

衍生而來的幸福感……

而一棵樹,竟然也可以燃燒起來

燭台裡的年輪,一個流轉

極緩的時計,因著一種催眠

極緩慢的熔化,與燃燒

只覆蓋成了蔓延全身的暖意,而我

與你彷彿就此

脫離了時間

-

◎作者簡介

陳家朗,98年生於澳門,臺大中文人,澳門別有天詩社一員。曾獲2022金車新詩獎特優獎、2023第25屆臺北文學獎現代詩首獎、2024第十四屆澳門文學獎新詩優異獎,及2024第45屆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

一直寫詩,願能繼承詩人們的意志與光輝。

「但請你們不只看我的獎項,還請看我所愛的詩人們的詩,那些偉大的作品,以及我交給他們的小功課⋯⋯」

-

◎小編 #林宇軒 賞析

談及家朗的詩作,便不能忽略他獨樹一格的敘事手法。無論是獲得台北文學獎首獎的〈公廈靈柩〉,或者是獲得時報文學獎首獎的〈植物寓言〉,都在我們日常空間的基礎之上,建構出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異化情境。

〈聽,燭台燃燒的聲音〉是家朗2024年刊登於《自由時報》副刊的詩作。雖然詩中也呈現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情境,但詩人採取的書寫策略不同於前述兩首詩作的公寓或醫院,當中並沒有選擇一個可以開展的空間,而是聚焦於整首詩的重點意象:燭台。值得注意的是,詩題的燭台並不單單指涉具體的燭台,而是一棵「被修剪/過後的樹」;而燭台上「零星的火焰」則彷彿樹上的「一小撮葉子」。

將「樹」和「燭台」的形象相互連結,不禁讓人聯想到洛夫在《石室之死亡》所寫的名句「樹在火中成長」。詩人在這首詩的鋪排並不是隨心而寫,而是圍繞著燭台這個重點意象,向外延展對照包括「樹-燭台」、「葉子-火焰」乃至於「樹皮的皺紋-蠟液傾流」,以一種系統性的意象群呈現出方方面面的想像。完成了這三者立基於「樹」的形象對照之後,詩人開始進入生命層次的探討,將「樹蔭」結合光陰,讓讀者思考這些和時間流轉、和我們自身的關聯性,以如此的轉折為第一個詩節作結。

靜止的蠟油彷彿著名的瀝青滴漏實驗,看起來沒有在動,可是一切都關乎時間。雖然整首詩似乎著重於「燭台」的視覺形象,但實際上「時間」才是整首詩作隱藏的主題,從詩題選擇了「聽」而非「看」即可窺見端倪。參見楊佳嫻的〈你的聲音充滿時間〉,聲音確實比畫面更能呈現出時間的動態感。不過,詩人的想像並不停留在物象的視覺與聽覺,還更進一步將感官延伸至觸覺。在詩作中,詩人筆下的蠟液不只作為樹皮皺紋的形象對應,更成為了具有主動特質的「根莖」甚至「手指」,用以抓緊、穩固著燭台。這該是多麼值得玩味的思考:融化的蠟液成為如泥土般穩固的基礎支撐著上頭的蠟,如此而如此生生不息。

第二節結尾,泥土的出現展現出詩人的巧思所在。既然燭台是樹,則必然會有賴以生長的泥土,而這也和前述生生不息的思考相似。說了這麼多,重點在於這些意象對詩人而言不只是浮泛的想像,而是一種具體的「安定」與「幸福」。全詩的精彩之處,在於從物象轉至「我們會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的虛實轉換,所有的情境最終無非指向了更深刻的思辨。

如果對語言形式較為敏銳的讀者,會發現這首詩作時常使用迴行,如此的現象在家朗的其他首詩作也頻繁出現:有時用以營造音樂性的頓挫感,有時則製造敘事上的歧義。作為書面閱讀的時間延宕,詩人在整首詩的最後收束不只迴行,還更進一步設計空行分節使「脫離」之感更加強烈,以一個極為浪漫的想像為整首詩作結。聽燭台燃燒的聲音,我與你也就脫離了時間,不再被一切規範所囿限。

#陳家朗 #林宇軒 #燭台 #同仁詩選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文字編輯:林宇軒

美術設計:江襄陵-Nysus

2025年3月20日 星期四

足下 ◎林宇軒



足下 ◎林宇軒

一雙鞋就此打住。這麼遠的路途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世界就在這裡了

所有人只想著,什麼也不做

甚至不做心靈富足的人,在大時代

甘願被日子刷洗。看火炮,星象與要聞

輪流成為小確幸

現在你可以談天說地

否則就什麼也別說。像一具獨立的身子

和四周眾人的眼睛

看得見時,就想值得閉眼的事──

你不會懷疑嗎當沉沉睡去

是誰遮蔽了你?又是誰

替你照看整個世界?

世界就在這裡,一些人住得太久

以為牢獄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別人

思想的容器

另一些人像你,終於從夢裡回神

看衣帽外陽光著陸,看一天慢慢

慢慢變成金屬

──只可惜看就是看

沉默被視線風乾,時間也就越來越堅實

更早一點,可能還沒有時間

沒有更多的想

只想自己,自己就不停地衰老

這就是生活嗎?這麼容易犯錯

你還沒想過的還有好多好多

或乾脆什麼也別想

就停下。像一雙鞋揣摩這麼遠的路途

是不是自己的足跡

-

◎作者簡介

林宇軒,1999年生,台師大社教系與國文系畢業,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跨所就讀。「每天為你讀一首詩」成員,曾任台師大噴泉詩社副社長。著有詩集《心術》、訪談集《詩藝的復興:千禧世代詩人對話》等。

-

⠀⠀

◎文編 #陳家朗賞析

是不是我們的意志使然——讀林宇軒的心術〈足下〉

寫作時,最近,我常常思考意象與寫作主體的所思所想如何達至平衡的問題。有人曾說過有些詩常會變成「意象連連看(我後來才知道有人這樣稱呼)」,即整首詩及生產該詩的人被意象所拖動,詩人與詩因此被困於被動,失去其主導之能。雖然,我認為意象連連看連出來的詩也有其美感,也有好詩,也有好得不能被超越的詩,惟這種對意象連連看的意見,或許,某程度上是出於對另一種詩路的渴望,一種詩思與意象平衡的品味、美感。林宇軒的〈足下〉或許是這樣的詩。

詩以「一雙鞋就此打住」開首,惟在寫作上,詩人沒有選擇以意象連意象的方式把「鞋」接下去,如洛夫〈煙之外〉的「潮來潮去/左邊的鞋印才下午/右邊的鞋印已黃昏了/六月原是一本很感傷的書」一段,「鞋印」連「下午」,連去「黃昏」,再跳接到「六月」與「書」。洛夫的詩固然是絕的;然則,在〈足下〉裡,詩人在「鞋」這個意象後,卻選擇接連「這麼遠的路途/你是不是忘了什麼?」這樣的獨白。路遠而忘了什麼,許是目標之失卻,思維愈是深刻的人,便會愈在意目標或意義的有無,或許吧?而「世界就在這裡了」一句的「世界」許是一種包含萬有的、一切重要的象徵,意即這些重要的就在這裡了,然後所有人只想著什麼也不做。

「所有人只想著,什麼也不做」這裡的逗號下得有趣!在這標點下,句意要表達的並非所有人只想什麼也不做,而是所有人只是(空)想著,什麼也不做。為什麼不做呢?為什麼鞋會就此打住?或許是跟目標的失卻有關的。這個目標若就意義層面擴大之,「希望」也可收納於目標的指涉裡。

人有時真的很怕沒有想要的東西,沒有想要的東西的那狀態,有時,或許跟絕望是相像的,甚至是同等的。

「甚至不做心靈富足的人,在大時代/甘願被日子刷洗」:詩人說,那些鞋子打住後的人,他們想要的竟不是一般預設的理想境地「心靈富足」,反而「甘願被日子刷洗」。我讀到這裡,初想的是或許在這個大時代裡,人對「希望/幸福」等目標的定義已不是那麼高遠的東西了,或者,已是更模糊、更難定義的了?這或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普遍氛圍,因此,詩人才說,人看著「火炮,星象與要聞/輪流成為小確幸」,現在,人想要的已不再是「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大志,那些本來很大、壯烈的東西(火炮,星象與要聞),人選擇看著它們成為小確幸——生活中微小確切的幸福——而且這「幸」,並不一定是要靠自己大志地去爭取的。這是批判還是對時代價值轉移的陳述?抑或不是普通的陳述,而是一種娓娓道來?「現在你可以談天說地/否則就什麼也別說」是人的言說的隨性,這隨性,在線索上當然也許與上述「大志的反面」有關,大志反面的言說相對的是一種不經心(或許是裝著不經心)的言說。

那麼在這隨性之後,人要做的是甚麼呢?「像一具獨立的身子/和四周眾人的眼睛//看得見時,就想值得閉眼的事──」這幾行詩句充滿了悖反。我讀至這裡時想著,具獨立的身子與四周眾人的眼睛,獨立而混同於眾人的眼,一種對立被消解的狀態,用人來說,像是一個人能保有自己,卻又能同感於四周旁人的眼睛嗎?一種令人嚮往的人格質地(其實詩人本人也是這樣的人)。雖然,「值得閉眼的事」許即是心中重要的事,此重要的事與「火炮,星象與要聞」之類的大事定是不同的,可能是一種我們現代人覺得值得藏在心裡的小小幸福,在自己看得見的時候,即在自己生命的活躍時間裡,詩人獨立而偕同眾人的眼睛,心懷重要的那些。在這裡,詩行不困於「眼睛」此意象的連接,而是變成詩人藉以發揮思考的東西,後面的詩行亦是如此。「你不會懷疑嗎當沉沉睡去/是誰遮蔽了你?又是誰/替你照看整個世界?」這裡,詩行展開於「你不會懷疑嗎」一句,並以「當(沉沉睡去)」接連懷疑的項目,即遮蔽我們的與替我們照看世界的人,而不管是誰,兩者定必都是我們未曾看見而詩人發現到的,因此,詩人許才問我們「你不會懷疑嗎」,這是一種詩的發現。

接下來,詩人以兩種人的生存境況為一股,舉出「一些人住得太久/以為牢獄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別人/思想的容器」這種受困的人的境況,以及「另一些人像你,終於從夢裡回神/看衣帽外陽光著陸,看一天慢慢/慢慢變成金屬」般能清澈地靜觀世界的人的境況。然而,這極端對立的兩者,竟都是活在同一個「世界就在這裡了」的境地裡,世界沒有走遠,世界就是這樣的,造成兩者差距的,即是所思所想之差,而所思所想是詩,所思所想也就是「心術(本詩集名)」。

可是,詩人接下來卻一反前段,做了一處蕩筆「──只可惜看就是看」,將上段作為肯定義的「看」(從夢裡回神之人的看)作一個「只可惜就是看」的「只是如此」的翻轉。「夢中回神」只是如此而已,然後人要面對的就是沉默被風乾,時間也就越來越堅實,一種乾巴巴、彷彿有沙石感的時間,許是帶有一點荒蕪的時間感受,或許。「更早一點,可能還沒有時間/沒有更多的想」這裡也同樣如是,在更早一點,即比起從夢中回神,看到時間愈來愈堅實、不可動之前,詩人說,「可能還沒有時間」。問題乃在於,這裡是指「在這之前可能還不存在時間」——即句意究極是「在人從夢中回神之前不存在時間」——這樣的原始的敘述,抑或是「還沒有時間作改變(還沒有時間去改變「就只是看」)?而無論是哪一種狀況,人在這境況裡,終究只得出、也是只能得出「沒有更多的想」的存在狀態。

接著,詩人接起「想」字,以此發揮,於是他說「只想自己,自己就不停地衰老」,於是詩的前文裡的「時間」與「想」終於結合在一起!想,即思考,擴而充之,即此詩跳脫於意象連連看的詩思部分。思維是人存在的根本,但「只想著」,想著關於自己的(我想即是)意義吧,想著想著便老了。

老,是時間給我們的毀滅。

而我們就在時間裡,我們的想也必然連動著時間。我想,這也是為什麼,一雙鞋會就此打住,是那個「你」忘掉了的什麼,是為什麼我們不做心靈富足的人,是為什麼我們只想要小確幸!因為,我們覺得我們將無法真正地富足了。

為什麼看得見時,就想值得閉眼的事?因為我們看見的就只是那樣的「看」而已。至於「想」呢?「想」讓我們面臨最大的空虛。

「這就是生活嗎?」詩人問。「這麼容易犯錯/你還沒想過的還有好多好多」詩人為此說。

「或乾脆什麼也別想/就停下。像一雙鞋揣摩這麼遠的路途/是不是自己的足跡」於是詩人收束首節,解釋「一雙鞋就此打住」的原因,而且,既知在「想」與「行」都必然拌著究竟的虛空——本詩許以老為虛空的象徵,以及老所帶來的毀滅,包括死——那麼,詩人決定只「揣摩這麼遠的路途是不是自己的足跡」。揣摩,一種猜測和臆度( 《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一種琢磨釐析事物的真相或含意( 《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我比較偏好後解:就以這樣琢磨釐析的態度,琢磨「這麼遠的路」,是不是自己的足跡,我想,這即是在確定,這麼遠的路途,是不是我們的意志使然。

後記:

如果要我在《心術》中最佩服的詩,〈足下〉當然是心頭好之一(這句沒了篇名號更帥)。後來我見宇軒在自選朗誦詩時也選了〈足下〉,於是在這次「每詩自肥賞析計劃」中,我便決定選它作詳細賞析。當然,《心術》裡的詩都很棒,風格獨到,言辭退讓卻又在突破、進取,足夠啟示接下來的世代的詩。作為每詩的一員,我心願好詩能被看見,心願所有謙遜的讀者得以進入這首詩。

#林宇軒 #陳家朗 #足下 #同仁詩選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文字編輯:陳家朗

美術設計:江襄陵-Nysus

2025年3月19日 星期三

一代人 ◎韓祺疇



一代人 ◎韓祺疇

也可能是,一袋人

浮置在海面

像皺褶的啞焰

是你出門五分鐘路程以內

就能購來的黑色膠袋

為此,你禱告

不要是認識的人

就好。

 ⠀

- 

 ⠀

◎作者簡介

韓祺疇,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創作組)藝術碩士M.F.A。 出版詩集《誤認晨曦》、小説《虛風構雨》,曾任記者,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撰寫訪問及文學評論,並教授文學及創意寫作課程。

 ⠀

◎小編 #雙雙 賞析

「一代人」讓我們想到那首有名的短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一代人〉),沒有句號,如果這也能釋出意義的話,可以說是「光明」延伸向紙的淨白無瑕,芳澤無加,是一種開放遼闊、比如Les Misérables(2012)的那種結局,一如「人」的量詞「代」之所昭示。

祺疇此〈一代人〉不同彼〈一代人〉,詩在第一行便回絕了開放遼闊的可能——「一袋人」,要麼是一堆(代)人被裝進袋子——那便是一個隱喻;要麼是變成一堆的人被裝進袋子——如果不向著這種「稍為」血腥恐怖的方面想,便難以描繪「一袋人」的景象,不過,先不說這個,先說這首詩讓我想到的一篇小說:韓國作家金愛爛的〈我去便利店〉。

「便利店裡來往著很多人。他们都是誰呢?具體情況不得而知,不過都是有故事的人。〔⋯⋯〕可是我們互不相識。這還沒有成為習慣。」(引自徐麗紅譯本)小說中的「我」迴避所有熟悉,只要被店員搭多於必要的話就會換一家便利店去,反正便利店多得如何處無芳草,「你禱告/不要是認識的人/就好。」如同主角會做的事。便利店,「出門五分鐘路程」;「黑色膠袋」,挾帶隱藏的意圖;詩中最耐人尋味的詞語,「啞焰」,黑色膠袋動態的蒼老、與烏鴉同質的不祥,在不可能發生燃燒的海面上,鬼火煙視媚行⋯⋯至此,我才發現,即使一開始便有「迴避所有熟悉」的意圖:迴避把「一袋人」直接等同字面意思、作為「景象」來解讀,而把「一袋人」看成一種隱喻(metaphor),它還是會自動變形(metamorphose)——向著「血腥恐怖的方面」,猶水之就下。

於是,即使東拉西扯,到頭來哪裡都不曾抵達:〈一代人〉的「黑夜」、Les Misérables的六月暴動、〈我去便利店〉的「我意識到自己也是可以殺人的人」、「啞焰」的烏鴉與鬼火,在〈一代人〉之下總是反覆讓我想起相同的夢。正如村上春樹《黑夜之後》裡面,那句莫名其妙地來自便利店貨架上,手提電話裡傳來的那句話:「你逃不了的。」也許這就是我們——香港後2019的一代人之為「一代人」、如若被收集、被裝進袋子的某種理由吧。

文編:雙雙(@doubl_eve)

美編:江襄陵

2025年3月18日 星期二

大雨──為消失的革命而作 ◎郭哲佑



大雨──為消失的革命而作 ◎郭哲佑

大雨來襲時我並不在

而今雨停了。城鎮平穩

即將結束的周末

人們都已歸位

像一個平凡的圓

像垃圾桶裡的空罐

不再發出聲音

積水將完全消失

安靜的彩虹,穿越好幾座高樓

才順利抵達遠山

雨確實曾擊中了要害

不痛不癢,沒有痕跡

卻濕潤了那人手中的書信:

他還不明白,因為一個雨中離去的場景

他就是自己

耗盡一生抵抗的敵人

雨落下之處都成為要害

雖然雨不會再來

我沒有看見如箭如針的天空

沒看見被打穿的傘

被縫合的人群

我的乾燥是適宜的

一無所有卻也一無所失

彷彿可以輕易融入陽光裡

看陽光在玻璃帷幕上畫出漣漪

像即將滴落的水滴

像緊握過,成為拳頭

而終於要鬆開的手

是一個完美的圓

將要實現所有的寬容與諒解

我身在其中

擁有自己的眼淚

-

◎作者簡介

郭哲佑,新北人。臺大中文所碩士畢業,現為博士生。建中紅樓詩社出身,著有詩集《間奏》、《寫生》,另與鄭毓瑜合編《心是宇宙的倒影:楊牧與詩》。

-

◎小編 #一尾 賞析

當十一年前的搖旗吶喊成為課本上生動的一段描述,行動的紀錄成為展覽介紹的插圖,布條、衣物、宣傳品甚至是「太陽餅」,都比直播、po文、留言、PTT推文留存地持久,這個網路時代有什麼革命是在一鍵刪除下不會消失的?

11年前的三月也在陰翳的春寒料峭之中,時而大雨滂沱。〈大雨 ──為消失的革命而作〉收錄於詩人2018年出版的詩集《寫生》之中,不過這首詩來自更遙遠的2014年3月。詩人以「雨」的意象貫穿整首詩,並不直接描寫運動本身,紀錄下了運動離場之後的光景,卻在這些畫面之中仍處處見著那些短兵相接的緊張時刻,在詩中雨或水近乎是一個可以和革命抽換詞面的表述:

「大雨來襲時我並不在/而今雨停了。城鎮平穩」

這是詩人的不在場表述,然而當說出了某詩、某文學作品紀錄了歷史、紀錄了某場運動時,那詩人真的是在場的嗎?或甚至可以問,「在場」對於「詩」是重要的嗎?當詩史成為了杜甫的代名詞,在沒有「真正」觀落陰問到杜甫本人的情況下,資料稀少、沒有事實查核的年代裡,文學得以成為歷史的佐證,但文學是歷史的附庸嗎?在經驗的總和和字詞的凝鍊中,詩紀錄了什麼,在宇軒訪問哲佑的時候,他說道:

「你沒有寫出來,或是你沒有去想,它就這樣很浮泛地過去了;可是當你想要寫的時候,你會發現它好像其實不是現實的產物,它反而才是主體。」── 收錄於林宇軒:《詩藝的復興:千禧世代詩人對話》(臺北:臺灣師大,2023)

詩是在其自身中創造歷史,詩不是歷史本身,但詩人的行動在其創作中賦予了詩的歷史意義。

讀這首〈大雨 ──為消失的革命而作〉不一定需要認知道這首詩創作的背景,也許是受到傳統對於「知人論事」的作品解讀,會想要讓人試圖理解詩的創作背景來推敲詩作裡頭的字句、比喻、修辭於現實的指涉是什麼?但在這首詩中,為我們提供一個更寬闊的想像,在「像一個平凡的圓」到「是一個完美的圓」,「彷彿可以輕易融入陽光裡/看陽光在玻璃帷幕上畫出漣漪」,是對於革命遠颺後平靜的美好生活的嚮往。

來到最後三句:「將要實現所有的寬容與諒解/我身在其中/擁有自己的眼淚」,回到革命、回到歷史,無論是在任何事件發生後,寬容與諒解,很多時候不只是外在世界所加諸的,更多時候是關乎個人自身的實踐,最後對比一開始「大雨(事件)」的缺席,敘事者「我」的現身,「擁有自己的眼淚」更直指在大歷史之外,詩永恆關注的命題。

詩是心的宇宙。

⠀⠀


#郭哲佑 #寫生 #大雨 #革命 #同仁詩選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文字編輯:一尾

美術設計:江襄陵

2025年3月17日 星期一

我的自白你堅持不懂 ◎許頤蘅

 


我的自白你堅持不懂 ◎許頤蘅

⠀ 

你的話語是種被移植的隱喻正如

你能抒情但不能太過抒情

白鴿允你自由但你要有耐心

先等高聳建築前排那群狂熱信徒頂禮膜拜

(必須膜拜高聳更須膜拜虔誠)

否則事實再也不是史實

謎永遠是謎秘密永遠神秘

一環環解開的鎖縈迴的

不再是夢境而是棲所

  ⠀

若1+1等於2是那棟高聳建築不容置疑

我只能踡縮在1 +2等於3之後嗎

你的不懂是種迂腐的蠢我不願意

住你贈送的慷慨讀你推薦的愛

穿你舒眉的名聲笑你

注視的笑

即便如此我亦不是破壞的罪人

⠀ 

◎作者簡介

許頤蘅,馬來西亞吉隆坡人,畢業於臺大中文系。作品與評論散見於《星洲日報》副刊、虛詞等平臺,也曾在粉專「每天為你讀一首詩」擔任特約小編,撰寫、發布過多篇詩作賞析。

  ⠀

◎小編 #周先陌 的賞析

  ⠀

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說出「我不願意」?

  ⠀

〈我的自白你堅持不懂〉是一首以抵抗為核心的詩,卻在主旨中暗含另一種冷靜甚至溫和的張力。

  ⠀

抵抗是擺在明面上的。第一段,詩人描述一種成形的現況:座標透過話語被豎立,道貌岸然的教令和人物建起。所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原本是一種令人追求的目標,卻成為壓在人們身上的界碑,不得逾越。但比這更悲哀的,是盲目崇信權威的人們,他們盤踞在那些偉岸的建築前,如一群「狂熱信徒頂禮膜拜」。到了第二段,詩人從現象反照自身,思索自身的定位:「若1+1等於2是那棟高聳建築不容置疑/我只能踡縮在1 +2等於3之後嗎」,詩句申說著不願意──在最後五行句勢的迅疾有力中,指控那個隱形的權威者。

  ⠀

有趣的是,一種冷靜的敘述暗含在詩中,這聲音智慧而洞察,說著:「你要有耐心」。狂熱的信徒總輪迴於歷史,事實必因此成為史實。要有耐心,在時間也在心理上,才能看透「一環環解開的鎖縈迴的/不再是夢境而是棲所」。敘述者並不打算拆解掉任何權威,因為它總在的,能做的是我們該如何站立:是在其之前、之中或之後?與其並列或懸空?提出疑問的詩句一出,卻與「你的不懂是種迂腐的蠢我不願意」一句間,有著隱然的縫隙,敘述者沒有直接抵定「戰鬥位置」,沒有寫破壞權威的句子,而用排除法,訴說著自己的抗拒精神。

  ⠀

可以發覺,如此一來這冷靜的敘說藏有慈悲或不忍。他不是激昂的奮起者,而為耐心的守望者。不願意,但也不會是「破壞的罪人」。正如題目是「我的自白你堅持不懂」,它是自白,具有獨語的聲線,綿綿傾訴而非強烈的喊叫,在意著對方究竟是否能懂。如此一來,這控訴之聲具有的力度不在於表面,而潛入了更深一層次的詩境中,「我」與「你」的關係不是純粹的敵,還有念念關懷,讓看似二元的雙方實有交織,讓「不願意」,是一種意願的回聲。

  ⠀

  ⠀  

-

文字編輯:先陌

美術設計:李昱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