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 ◎林宇軒
⠀
一雙鞋就此打住。這麼遠的路途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世界就在這裡了
所有人只想著,什麼也不做
⠀
甚至不做心靈富足的人,在大時代
甘願被日子刷洗。看火炮,星象與要聞
輪流成為小確幸
⠀
現在你可以談天說地
否則就什麼也別說。像一具獨立的身子
和四周眾人的眼睛
⠀
看得見時,就想值得閉眼的事──
⠀
你不會懷疑嗎當沉沉睡去
是誰遮蔽了你?又是誰
替你照看整個世界?
⠀
世界就在這裡,一些人住得太久
以為牢獄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別人
思想的容器
⠀
另一些人像你,終於從夢裡回神
看衣帽外陽光著陸,看一天慢慢
慢慢變成金屬
⠀
──只可惜看就是看
⠀
沉默被視線風乾,時間也就越來越堅實
更早一點,可能還沒有時間
沒有更多的想
⠀
只想自己,自己就不停地衰老
這就是生活嗎?這麼容易犯錯
你還沒想過的還有好多好多
⠀
或乾脆什麼也別想
就停下。像一雙鞋揣摩這麼遠的路途
是不是自己的足跡
⠀
-
⠀
◎作者簡介
⠀
林宇軒,1999年生,台師大社教系與國文系畢業,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跨所就讀。「每天為你讀一首詩」成員,曾任台師大噴泉詩社副社長。著有詩集《心術》、訪談集《詩藝的復興:千禧世代詩人對話》等。
⠀
-
⠀⠀
◎文編 #陳家朗賞析
⠀
是不是我們的意志使然——讀林宇軒的心術〈足下〉
⠀
寫作時,最近,我常常思考意象與寫作主體的所思所想如何達至平衡的問題。有人曾說過有些詩常會變成「意象連連看(我後來才知道有人這樣稱呼)」,即整首詩及生產該詩的人被意象所拖動,詩人與詩因此被困於被動,失去其主導之能。雖然,我認為意象連連看連出來的詩也有其美感,也有好詩,也有好得不能被超越的詩,惟這種對意象連連看的意見,或許,某程度上是出於對另一種詩路的渴望,一種詩思與意象平衡的品味、美感。林宇軒的〈足下〉或許是這樣的詩。
⠀
詩以「一雙鞋就此打住」開首,惟在寫作上,詩人沒有選擇以意象連意象的方式把「鞋」接下去,如洛夫〈煙之外〉的「潮來潮去/左邊的鞋印才下午/右邊的鞋印已黃昏了/六月原是一本很感傷的書」一段,「鞋印」連「下午」,連去「黃昏」,再跳接到「六月」與「書」。洛夫的詩固然是絕的;然則,在〈足下〉裡,詩人在「鞋」這個意象後,卻選擇接連「這麼遠的路途/你是不是忘了什麼?」這樣的獨白。路遠而忘了什麼,許是目標之失卻,思維愈是深刻的人,便會愈在意目標或意義的有無,或許吧?而「世界就在這裡了」一句的「世界」許是一種包含萬有的、一切重要的象徵,意即這些重要的就在這裡了,然後所有人只想著什麼也不做。
⠀
「所有人只想著,什麼也不做」這裡的逗號下得有趣!在這標點下,句意要表達的並非所有人只想什麼也不做,而是所有人只是(空)想著,什麼也不做。為什麼不做呢?為什麼鞋會就此打住?或許是跟目標的失卻有關的。這個目標若就意義層面擴大之,「希望」也可收納於目標的指涉裡。
⠀
人有時真的很怕沒有想要的東西,沒有想要的東西的那狀態,有時,或許跟絕望是相像的,甚至是同等的。
⠀
「甚至不做心靈富足的人,在大時代/甘願被日子刷洗」:詩人說,那些鞋子打住後的人,他們想要的竟不是一般預設的理想境地「心靈富足」,反而「甘願被日子刷洗」。我讀到這裡,初想的是或許在這個大時代裡,人對「希望/幸福」等目標的定義已不是那麼高遠的東西了,或者,已是更模糊、更難定義的了?這或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普遍氛圍,因此,詩人才說,人看著「火炮,星象與要聞/輪流成為小確幸」,現在,人想要的已不再是「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大志,那些本來很大、壯烈的東西(火炮,星象與要聞),人選擇看著它們成為小確幸——生活中微小確切的幸福——而且這「幸」,並不一定是要靠自己大志地去爭取的。這是批判還是對時代價值轉移的陳述?抑或不是普通的陳述,而是一種娓娓道來?「現在你可以談天說地/否則就什麼也別說」是人的言說的隨性,這隨性,在線索上當然也許與上述「大志的反面」有關,大志反面的言說相對的是一種不經心(或許是裝著不經心)的言說。
⠀
那麼在這隨性之後,人要做的是甚麼呢?「像一具獨立的身子/和四周眾人的眼睛//看得見時,就想值得閉眼的事──」這幾行詩句充滿了悖反。我讀至這裡時想著,具獨立的身子與四周眾人的眼睛,獨立而混同於眾人的眼,一種對立被消解的狀態,用人來說,像是一個人能保有自己,卻又能同感於四周旁人的眼睛嗎?一種令人嚮往的人格質地(其實詩人本人也是這樣的人)。雖然,「值得閉眼的事」許即是心中重要的事,此重要的事與「火炮,星象與要聞」之類的大事定是不同的,可能是一種我們現代人覺得值得藏在心裡的小小幸福,在自己看得見的時候,即在自己生命的活躍時間裡,詩人獨立而偕同眾人的眼睛,心懷重要的那些。在這裡,詩行不困於「眼睛」此意象的連接,而是變成詩人藉以發揮思考的東西,後面的詩行亦是如此。「你不會懷疑嗎當沉沉睡去/是誰遮蔽了你?又是誰/替你照看整個世界?」這裡,詩行展開於「你不會懷疑嗎」一句,並以「當(沉沉睡去)」接連懷疑的項目,即遮蔽我們的與替我們照看世界的人,而不管是誰,兩者定必都是我們未曾看見而詩人發現到的,因此,詩人許才問我們「你不會懷疑嗎」,這是一種詩的發現。
⠀
接下來,詩人以兩種人的生存境況為一股,舉出「一些人住得太久/以為牢獄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別人/思想的容器」這種受困的人的境況,以及「另一些人像你,終於從夢裡回神/看衣帽外陽光著陸,看一天慢慢/慢慢變成金屬」般能清澈地靜觀世界的人的境況。然而,這極端對立的兩者,竟都是活在同一個「世界就在這裡了」的境地裡,世界沒有走遠,世界就是這樣的,造成兩者差距的,即是所思所想之差,而所思所想是詩,所思所想也就是「心術(本詩集名)」。
⠀
可是,詩人接下來卻一反前段,做了一處蕩筆「──只可惜看就是看」,將上段作為肯定義的「看」(從夢裡回神之人的看)作一個「只可惜就是看」的「只是如此」的翻轉。「夢中回神」只是如此而已,然後人要面對的就是沉默被風乾,時間也就越來越堅實,一種乾巴巴、彷彿有沙石感的時間,許是帶有一點荒蕪的時間感受,或許。「更早一點,可能還沒有時間/沒有更多的想」這裡也同樣如是,在更早一點,即比起從夢中回神,看到時間愈來愈堅實、不可動之前,詩人說,「可能還沒有時間」。問題乃在於,這裡是指「在這之前可能還不存在時間」——即句意究極是「在人從夢中回神之前不存在時間」——這樣的原始的敘述,抑或是「還沒有時間作改變(還沒有時間去改變「就只是看」)?而無論是哪一種狀況,人在這境況裡,終究只得出、也是只能得出「沒有更多的想」的存在狀態。
⠀
接著,詩人接起「想」字,以此發揮,於是他說「只想自己,自己就不停地衰老」,於是詩的前文裡的「時間」與「想」終於結合在一起!想,即思考,擴而充之,即此詩跳脫於意象連連看的詩思部分。思維是人存在的根本,但「只想著」,想著關於自己的(我想即是)意義吧,想著想著便老了。
⠀
老,是時間給我們的毀滅。
⠀
而我們就在時間裡,我們的想也必然連動著時間。我想,這也是為什麼,一雙鞋會就此打住,是那個「你」忘掉了的什麼,是為什麼我們不做心靈富足的人,是為什麼我們只想要小確幸!因為,我們覺得我們將無法真正地富足了。
⠀
為什麼看得見時,就想值得閉眼的事?因為我們看見的就只是那樣的「看」而已。至於「想」呢?「想」讓我們面臨最大的空虛。
⠀
「這就是生活嗎?」詩人問。「這麼容易犯錯/你還沒想過的還有好多好多」詩人為此說。
⠀
「或乾脆什麼也別想/就停下。像一雙鞋揣摩這麼遠的路途/是不是自己的足跡」於是詩人收束首節,解釋「一雙鞋就此打住」的原因,而且,既知在「想」與「行」都必然拌著究竟的虛空——本詩許以老為虛空的象徵,以及老所帶來的毀滅,包括死——那麼,詩人決定只「揣摩這麼遠的路途是不是自己的足跡」。揣摩,一種猜測和臆度( 《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一種琢磨釐析事物的真相或含意( 《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我比較偏好後解:就以這樣琢磨釐析的態度,琢磨「這麼遠的路」,是不是自己的足跡,我想,這即是在確定,這麼遠的路途,是不是我們的意志使然。
⠀
後記:
如果要我在《心術》中最佩服的詩,〈足下〉當然是心頭好之一(這句沒了篇名號更帥)。後來我見宇軒在自選朗誦詩時也選了〈足下〉,於是在這次「每詩自肥賞析計劃」中,我便決定選它作詳細賞析。當然,《心術》裡的詩都很棒,風格獨到,言辭退讓卻又在突破、進取,足夠啟示接下來的世代的詩。作為每詩的一員,我心願好詩能被看見,心願所有謙遜的讀者得以進入這首詩。
⠀
#林宇軒 #陳家朗 #足下 #同仁詩選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
文字編輯:陳家朗
美術設計:江襄陵-Ny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