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3日 星期四

密西西比源頭 ◎鄭愁予

 




密西西比源頭 ◎鄭愁予

我踏入

一道淺露

卵石的

流水

這一泓清新

像剛剛洗出的照片

一張才三天大的

張望着海洋的

娃娃臉

抬頭果見

一株古木上刻著

密西西比

奔流墨西哥灣

一千五百五十二哩

我吃驚地記起

那年

母親指著一張淡藍的照片

你看

這是啊才三天大的你呢!

真快

一條河

已奔過中游了

兩岸的蘆花正白

正好。期期地

過了阿肯騷

而紐澳蓮的樂天爵士

應該是

隱約聽到的

孩子們跟著踏進這

源頭

我從路易安那

向回張望

倒影仍在一路

嬉戲著,仍是山高,

月小,桅出

鷗沒。像我

一年一年地剪著長髮

一寸一寸地流著浪的

這條河

載著帝娃的

笑聲,和

媺娃追問人生那麼認真地

追問

這稚弱的流水

真地就是那

密西西比河麼?那

童話中的,魔力無邊的

密西西比河麼?⠀

 

補誌:一九六九年秋,玫芳帶著兩個孩子媺娃、帝娃來愛荷華團聚。翌年夏,我應聘到明尼蘇達大學短期教書,學家又臨時遷居「巒生城」。那是我戶外活動最多的一個夏季。明州為古代冰河地區,面積十畝以上的湖泊有一萬五千個。每個週未,我們向北開車,專揀湖山勝處流連,露營。一日,我們循圖找到兩片小湖,在高大的娜威松之間,一道淺流破岸而去,這便是大河密西西比的源頭了。一九七九夏末,又在愛荷華「待吻坡」Davenport密西西比河上泛舟,與戴天、翱翱、歐梵諸友多年不見,不禁開懷暢飲,各浮數十大白。微醺之下,屈着笨重的指頭算算時日。又不禁一陣感慨。如以此河比擬人生,我初遊美的那年,年歲相當於過了待吻坡而到與密蘇里河匯合的聖路易斯,一個水旱交接的碼頭。如今呢,當已涵容了阿肯騷,奔向路易斯安那了…。坦坦蕩蕩地奔着,不復淺唱,無緣激越,時間造物倒也真是有趣的很哩。

一九七九初秋誌於北海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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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鄭愁予,籍貫河北,生於山東,1949年隨身為將領的父親來台,先後就讀新竹中學、中興法商(今台北大學)。因為身為跨海遷台的浪子,是以早期詩作多寫家國之情,詩中隨處可見浪子心聲,以及生命的無常感;也因為這樣的身分,再加上畢業後於基隆港務局工作,是以早期詩作多以海洋為書寫的主要意象。鄭愁予的詩風細膩,情感豐沛,擅長運用散文化的語言及韻律,營造出雅致飄逸又極具東方魅力的風格。1968年赴美進修,此後的詩風雖然變化不大,但書寫主題則多為對生命的體悟和生活禪趣。著有詩集《草鞋與筏子》、《夢土上》、《衣缽》、《窗外的女奴》、《燕人行》、《蒔花剎那》、《雪的可能》、《長歌》、《刺繡的歌謠》、《寂寞的人坐著看花》…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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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林宇軒 賞析

進入鄭愁予的這首詩之前,我們先來談談昨(4.2)日出席「台灣文學作家聯署聲明記者會」的李昂。李昂不是小說家嗎?和鄭愁予甚至台灣現代詩有什麼關係?

把鏡頭轉到1986年在德國舉行的「中國文學的大同世界」研討會。會中,漢學教授顧賓(W. Kubin)表示相較於北島等中國大陸詩人,「台灣所有的現代詩一點都沒法感動他」,甚至將鄭愁予「貶得一文不値」。這樣的說法讓與會的小說家李昂感到憤慨,選擇舌戰顧賓、出聲為台灣現代詩辯護,並且更深刻地思考「台灣文學」在世界的定位:「究竟台灣的現代詩真的全然不值一顧?還是研究者的心態已經有所偏差?如果是研究者無法站在公平的立場來看待台灣作品,是什麼原因使得他們產生如此偏差的心態?這個問題困擾我,也使我更深切的感受到,台灣作家身上的重大負擔。」

同樣是面向世界的行動,讓我們回到鄭愁予的愛荷華之旅。1968年,鄭愁予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同時取得美國國務院的獎學金,在愛荷華大學修讀藝術創作碩士(MFA),之後的三年期間更擔任該校東方語言文學學系講師。愛荷華的經歷,讓鄭愁予寫下不少相關詩作,風格也從原先的抒情逐步轉為對生命本質的探問。若將這首〈密西西比源頭〉和我們熟知〈錯誤〉的「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對照,不難發現這樣的現象。

詩作〈密西西比源頭〉的開頭,鄭愁予首先以景入情,從流水的畫面聯想到母親向他說起嬰兒時期照片時的回憶。「河」是貫穿整首詩的主要意象,一方面象徵著現實人生的進程,也鑑照著過往的時光;河岸的景色正如人生的景色,「一條河已奔過中游了」、「蘆花正白」象徵自己生命的過渡階段,同時暗示隨著時間推移,世界的一切都在變化。穿梭於過往和當下,「母親-鄭愁予」和「鄭愁予-帝娃和媺娃」的對照,賦予了詩中的「河」一個更深層的意義:不僅僅是隨機的自然景觀,更是對他有重要影響的生命地標,反映了當下的內心境況。

「一道淺流」是密西西比河的源頭、「才三天大的照片」是自己的源頭、在水邊玩耍的「帝娃、媺娃」是未來成熟大人的源頭……鄭愁予透過層層的對照來深化象徵,表達對過去回憶的珍視,以及對時間變化流逝的感慨。在詩的結尾,鄭愁予將這條大河比作自己的一生:「我一年一年地剪著長髮/一寸一寸地流著浪的/這條河」,表現出他對時間的感知,以及對自己生命旅程的深刻體會。當時光不斷沖刷著記憶而詩人看著自己的孩子,就像當年的母親看著自己,密西西比河的流水就這麼不斷地流逝,不斷地復返。

〈密西西比源頭〉收束於一個不需回答的問句,這不僅是對密西西比河的描繪,更是對人生、成長、回憶和未來的深刻反思。若以國際局勢和文學場域的視角來分析,身為讀者的我們可以追問:這首詩發表於美國與中華民國斷交的隔年(1980年10月16日《聯合報》),鄭愁予是以什麼心情寫下這首詩作?為何在動盪的八零年代前,仍然能「河上泛舟」、「開懷暢飲」?當中無處不展現出資本力量的影響。文學猶如萬花筒,當我們讀到如此深刻感懷的詩作時,有人正為了國家的未來而負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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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林宇軒

參考資料:李昂,〈台灣作家的定位:記「中國文學的大同世界」(上)〉,《中國時報》副刊(1986.8.20)。

#筆桿接力罷免到底 #鄭愁予 #愛荷華 #國際寫作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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