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4日 星期五

醒 ◎商禽


醒 ◎商禽

他們在我的臉上塗石灰

他們在我的全身澆柏油

他們在我的臉上身上抹廢棄的剎車油

他們在我的兩眼裝生發血光的紅燈

他們把齒輪塞入我的口中

他們用集光燈照射著我

他們躲在暗處

他們用老鼠眼睛監視著我

他們記錄我輾轉的身軀

出竅而去。我的魂魄。

邂逅過各種各樣的願望,恐懼與憂傷;我的魂魄,自夢的鬧市冶遊歸來,瞥見躺在床上的,被人們改造得已經不成人形了的,自己的軀體;不出所料,開始時,我確被他們的惡劇怔怔住了;然而,即使被塞以利刃的,我自己的雙手,亦不能嚇阻我,自己的魂魄,飄過去,打窗外沁入的花香那樣,飄過去把這:廝守了將近四十年的,童工的,流浪漢的,逃學時一同把快樂掛在樹梢上「風來吧,風來吧!」的;開小差時同把驚恐提在勒破了腳跟的新草鞋,同滑倒,同起來,忍住淚,不呼痛的!也戀愛過的;恨的時候,沉默,用拳頭擊風,打自己手掌的;這差一點便兵此一生的;這正散發著多麼熟習的夢魘之汗的,臭皮囊,深深地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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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商禽(1930-2010),本名羅顯烆。1945年從軍,1968年陸軍士官退役。曾任《文藝》月刊社、《青年戰士報》副刊助編,參與《中華文化復興》月刊編務,1953年以羅馬筆名在《現代詩》發表詩作,1956年參加「現代派」,並為《現代詩》、《創世紀》詩刊同仁,1959年改筆名為商禽。1969年應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之邀,赴美遊學兩年,返臺後從事花匠、教師、碼頭工人等職務。1980年起任職於《時報週刊》,至1992年以副總編輯職退休。曾獲臺灣文學獎新詩類金典獎。商禽創作文類以詩為主。早期詩風意象繁複,以苦痛的記憶與現實生活的沉重為題材;後期則轉向清朗平淡。(改自「文學好臺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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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 柏森 賞析

商禽(1930-2010),原名羅顯烆,現代詩運動初期健將,以超現實主義的詩風為名,在1969年時應邀至美國愛荷華大學,參與國際寫作計劃。出版過詩集《夢或者黎明》、《用腳思想》及增訂本《夢或者黎明及其他》、選集《商禽詩全集》等。
〈醒〉一詩如同極具強烈色彩的野獸派畫作,在視覺上引導讀者進入內在意識的流動與探索,猶如身心分離的狀態。詩拆分成兩個部分,受難的軀體以及出竅的靈魂。
詩人巧妙地使用分段和連綿不絕的子句方式,來表達兩者之間的不同。涉及身體性的痛苦和恐懼時,詩人寫「他們在我的臉上塗石灰」,並加以使用更加殘酷的手段去描寫身體逐漸分崩離析,如「澆柏油」、「抹廢棄的剎車油」、「把齒輪塞入我的口中」、「用集光燈照射著我」等,這個擁有血肉之身的「我」成為了機械社會裡可以隨意被淘汰的一個零件,因此處處感覺不適;詩裡的另一個主詞「他們」受到控訴般,連續九段句子都是主動促使「我」陷入困境,而讀者便可從中知道,這個「他們」是「躲在暗處」,只監視與記錄(更多時候是握有懲罰能力)的某個秘密存在。讀者或多或少已可以猜測,這裡的「他們」可能是政權,也可能是社會和無形的制度。
然而到下一段,詩的節奏突然重新調整,有種祈願一樣的語句,詩人寫下「出竅而去。我的魂魄。」便衍造出連綿不絕的畫面和空間,其變化使讀者進入更加流動、自由的氛圍。「魂魄」抽離了肉體,然而帶著詩人的情感和記憶,並寫「邂逅過各種各樣的願望,恐懼與憂傷」,嚐盡人生滋味最終卻也只是成為一具「臭皮囊」,若扣回詩名「醒」,可以知道這是靈魂躍躍欲試逃離身軀的每一次分離,便是一種甦醒。縱然以上這些甚至有可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肉身,詩人仍然給下肯定,讀者能感覺到他的用力與鬆懈,恨與愛,不多不少地化作一句「這正散發著多麼熟習的夢魘之汗的,臭皮囊,深深地擁抱」,而這深深地擁抱,意味著靈、肉將再次回歸彼此,在那些極端苦痛之際,幸福渺小而宏大地保全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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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林宇軒
#愛荷華 #國際寫作計畫 #商禽 #柏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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