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8日 星期六

[利文琪專欄/利利歷險記] 夏日,在拱頂之下 ◎鄒佑昇

[利文祺專欄 ▍利利歷險記]
   
夏日,在拱頂之下 ◎鄒佑昇
 
發生在一隻手數次翻轉的陰影裡
我也俯身介入,參與
移動反光,鹽和胡椒閃爍的玻璃罐
如移動棋子,海鳥的鳴叫與花間刺探的蜜蜂
逐步在桌面推演,向你逼近
揭示一枚濃蔭裡爛熟的果實
在彎垂的末梢
 
像是對著巖穴乾燥的高處說話
聲音經過已無意伺候的蛛網
向更高處遊蕩,復又
宛轉如一手將握
     
一棲息的鳥形側首顯現
在碗櫥上,複音音樂裡行星一時的逗留
熱浪,眼角內側閃現的夢
你的手肘撐著而掌短暫懸著
 
湊近我,我也湊近你
燈下複數身體的影子
暗處短暫開啟,孕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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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簡介
 
鄒佑昇,一九八七年生。台大中文系畢業,目前於慕尼黑求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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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簡妤安
攝影提供:陳奕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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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賞析
 
我認識鄒佑昇時,那時他正在讀台大地質系。他很靦腆,所以我們話不多,我對他的認識,是在偶爾加入台大現代詩社的討論。現代詩社與政大長廊的討論氛圍相當不同,前者著重在腦力激盪,透過哲學、文學、藝術的觸類旁通,找到閱讀一首詩的方法,後者則非常的綜藝化,我們發餅乾,喝飲料,把一首詩當作茶餘飯後的甜點或八卦。我個人偏愛輕鬆地閱讀詩歌,可以讓學弟妹不覺得讀詩的門檻很高,但台大的氛圍我亦喜愛。
 
在討論會上,鄒佑昇發表的高見大多出自於他所受習的哲學,對當時沒有任何相關訓練的我來說,有時真的很難領略。也就是說,他在說話,但說的不是人話。後來我知道他想轉物理系,因為他親口跟我說,想在萬有理論被發現時,能夠理解,那是一種可以套用在宇宙、以及任何物理現象的迷人定律(我仍記得這件事,若干年後寫下了詩歌〈科學家與終極定理〉)。很可惜他的敗北,讓他因緣際會轉到了中文系。後來,他也跟我說過,他有時仍會夢到,那時他在物理系找老師,詢問轉系事宜,等在外面的漫長難熬的過程。那是噩夢。
 
我更加地認識佑昇,是我當完兵回政大,在申請愛丁堡大學的2012年春,我邀請他來政大聽沈志中的心理分析。佑昇除了靦腆外,還很固執,一輩子的固執,固執得霸氣,腦子有什麼念頭別人都阻止不了。那時,我在課後聽到他後來決定到國外念書,到歐洲,學另一種語言,看另一種世界,但當時的我也沒想到我也會需要用到德文的時候,在目前的蘇黎世。
 
我到愛丁堡後仍常和他聯繫,知道他辦簽證的難處,到德國後語言班的考試很恐怖,沒過就刷人,失敗一次就可能拿不到碩班入學許可或是之後的簽證。我知道他在求學生涯遭遇很多難處,也並不太順遂。他在台大學習佛教哲學,想更多了解語言介入知識的過程,以及密契論、詩、知識論。目前,我很高興他找到慕尼黑大學,也正在申請該校。
 
然後他出版的詩集也是自己的決定,一樣固執又霸氣。裡面有很多首我很喜愛,如〈即景〉、〈黑洞〉、〈蘆葦叢〉、〈Emile Galle的花瓶〉、〈十三個片段〉、〈約會〉、〈在其中一個支持大霹靂理論的宇宙〉、〈玫瑰星雲〉、〈在洗手檯前〉、〈中子星〉,這些作品屬於上乘之作,在我的審美觀中,已是毫無挑惕可言,可以進入文學史的作品。我承認佑昇的詩歌有時並不容易理解,因為就跟他在台大詩社發表的高見一樣,講的都不是人話,但這樣對讀者的挑戰,我覺得是好的,透過不斷閱讀他的作品,我們總能抓到一絲美妙的地方,其作品具有完備內部邏輯,最後總能領悟,而喜愛。
 
我要介紹他的一首詩〈夏日,在拱頂之下〉。這首情詩,嗯⋯⋯是很典型的佑昇風格,也就是說情詩內斂到不像在談情,跟他交往還要談哲學,然後永遠大概連牽手都沒發展到,只有我看著你,你看著我(就是該詩的「湊近我,我也湊近你」啦!),沒有任何情慾。是的,佑昇的詩常常這樣的特別,他寫哲學,寫含蓄,哲學與愛情的交織,寫哲學家皇帝。
 
第一段藉由手的翻轉,進入到陰影,卻看到反光的鹽罐和玻璃罐。佑昇可能化用了周夢蝶的句子,「夜比白晝更綺麗、豐實、光燦」(〈孤獨國〉),以及和後來零雨的句子相呼應,「陰影中,眾生物總是/特別豐饒——」(〈紅鳳菜〉)。而在佑昇關於「陰影」的邏輯,預示了在黑暗中萬物卻可能被解蔽。移動的棋子、海鳥、蜂蜜如運行的宇宙,「逐步在桌面推演」,也和後來的句子「行星一時的逗留」呼應。
 
當敘述者陷入黑暗中,並看到閃爍的宇宙,他能向所愛的「你」、那處於性靈高處的「你」、甚至可以說,是神化的「祢」表達愛意。因此第二段敘述者說話,彷彿對著巖穴高處說話,如對方不在場,抑或向空無表達。這樣「在場」卻看似「不在場」的矛盾,彷彿在大教堂中,面對高大的穹頂祈禱、呼告,聲音「向更高處遊蕩」,肉眼看不見神,卻感覺存在。
 
根據教堂的經驗,我們遂能理解下一段「鳥」的顯現,乃為聖靈的隱喻。如〈馬可福音〉所提示:「他(耶穌)從水裡一上來,就看見天裂開了,聖靈彷彿鴿子,降在他身上。又有聲音從天上來,說:『你是我的愛子,我喜悅你』」。聖父以鳥的形式降臨,並喜悅聖子,如同佑昇詩歌的「你」以鳥為譬喻,喜悅著「我」。另外,「鳥」的象徵可以巴舍拉為參照,提示了光明、年輕、喜悅、與超然。我曾分析佑昇的詩歌時,提到鳥的形象總脫離不了「你」的隱喻,如〈十三個片段〉的兩處引文:「你的形象如遠遠盤旋的白鳥」,以及「我在泉畔的石上/向你伸出適合停棲的手勢」。「鳥」的乍臨乃為「你」的來到,「熱浪」的湧現,提示敘述者的熱情,「眼角的夢」,為愛情、親密、對話的可能。
 
如果閱讀一首詩,如同聆聽音樂,須按照時間行進的邏輯。此時,時間的結束則為詩歌被閱讀的終點,亦表示音樂的休止。因此,在最後一段,「你」、「我」彼此湊近,乃為第一段的「果實」,透過「音樂行進」、「棋子移動」所提示的時間性,進展至最後一段的「花朵」的結局。複數身體的冥合,時間的結束、音樂的終結、這也是這首詩完成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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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你」與「我」之間的摸索、宣敘、與愛慕——談鄒佑昇《大衍 曆略釋》
http://ppt.cc/IpJC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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