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2日 星期四

凝眸火的歌劇——論木心《西班牙三棵樹》中的詩歌特色 ◎王乃葵

 



◎小編王乃葵賞析
 
放諸木心的詩集裡,《西班牙三棵樹》不算最突出的文本,但循作者在編輯該詩集時的自陳:「待要成集,亂在體裁上,只好分輯,分三輯。」此處便要從此種差異切入,試著從三輯風格談論,木心如何藉由中西文學的長養,成為作品審美的特性,以及木心作品中對於人類及其精神的思考。
 
1.略敘體裁
 
一,三十三首詩。作品內容可以分為三類,一類為展現文學教養,將曾經閱讀過的作家寫入,表示致敬;另一部份是遊記;而剩下一部份是獨語,從大量的獨語中思考人本位的價值,帶有哲學性,還有一些較吸引人的則是情詩。
 
輯二的詩句型式及語言風格仍在新詩範圍,共六首詩。以長詩的形式承載歷史的題材,回應歷史卻不乏對於歷史事件的嘲諷、諧謔。
 
輯三,十九首詩,形式迥異前二輯,作者特意限制每行的字數,每一首詩乍看彷若宋明版書的形式排列,當中或有直接明引中國古典詩句的內容或提及作品名稱,抑或是藉由文言書信、評論的方式敘事;若循著作者是依於「體裁」編輯,那輯三的十九首詩彷若宋明版書的排列方式,每一行最多二十二個字,沒有句讀跟空格,讓讀者自行解讀。若不經意地聯結,中國古詩也有《古詩十九首》。
 
雖然三輯風格、題材至於體裁都各異,然而在此僅是分析木心作品當中,展現作者如何運用中西古典涵養,以及木心詩當中對於人本位的思考。
 
2.古典性
 
此處要討論的古典性,並非清楚可見的掌故(這個會在之後看到),而是因木心詩歌的用字到抉擇使用的題材,便能看到木心所展現的古典長養;於最細微如用字處,異於現當代文字的普遍能視性,如〈面對面的隱士〉:「你無由憬悉/每次,雯光清颸/恒使你勿明」,憬意思是覺悟,進一步理解憬悉,詩歌所指的對象覺悟而知悉,且「雯光清颸」成為花紋的雲彩便是雯,颸是涼風,可以理解為沒有辦法覺悟結果,卻有如同覺悟般的體驗,便如同雯光清颸般景象展現,卻緊接「恒使你勿明」永遠不讓你明朗,卻不斷地有模糊的覺受前來。
 
抑或是〈春寒〉,詩題指出時間性和具體的體感(溫度),所運用的字詞便有古典詩詞的氛圍:
 
 
春寒 ◎木心
 
昨我
已共今我商略
一下午一黃昏
且休憩
且飲恒同室溫的紅葡萄酒
獨自並坐在壁爐前
凝眸火的歌劇

明日之我
將不速而至共參商略

那件事
那個人
那是前天定奪了的
愛或不愛
 
 
「商略、黃昏」的字詞,讓人想到「商略黃昏雨」,該句原文是「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是作者心境轉到遠山山境的感受,進一步認為遠山水氣迷嶂,以為山群在商討、醞釀一場黃昏時節的風雨。「且休憩/且飲恒同室溫的紅葡萄酒/獨自並坐在壁爐前/凝眸火的歌劇」,是敘述者一開始提到今我的永恆現時,呈現不斷與自己反覆商議後的休息,時間彷若靜止,增添想像內容;「飲恆同室溫的紅葡萄酒」,既是現時敘事的證據,也是證明時間不斷滑過的依據,因為手中的紅葡萄酒已與室溫同溫,自己獨自在壁爐前的凝眸許久,慢慢且靜置的時間,於是在「明日之我/將不速而至共參商略」,將時間寫得特別快,顯得明天將至的速度飛快,而商討的內容異常重要;詩的最後,寫出這個商略已久的結果:「那件事/那個人/那是前天定奪了的/愛或不愛」,一個決定或不知要如何決定愛與不愛的人、事,從昨日到今日,忽悠便又要到明日的不斷商討、醞釀一個結果,若詩句展現的便是從昨日商討到明日,那在此前便已有一個循環,而在明日也將有下一個循環,因為詩句未曾給答案,只是讓大家明白商略的結果
 
詩題「春寒」,古典詩詞多數帶到春寒的詞句,不是送行離別,便是閨人懷人,理解〈春寒〉的內容回視詩作的賦題,木心所挪用便不是古典裡頭片面的意向,而是對於春寒出現在古典裡的氛圍進一步挪用核心,使得詩中即便片斷且少數地運用古典詩歌的字詞,卻不影響內容與題目的關係。
 
除了上敘所引詩題及詩作內容外,在此引輯三的作品:
 
 
其二 ◎木心
 
大杜沉鬱,統體皆然,偶擷翠枝亦蒼勁異趣,懷古其二,韻尤美,慨而步之:
 
飄泊春秋不自悲,山川造化非吾師。
花開龍岡談兵日,月落蠶房作史時。
蕭瑟中道多文藻,榮華晚代乏情思。
踪跡漸滅瑤臺路,仙人不指凡人疑。
 
 
輯三共十九首詩,詩行裡的字數固定,如是排列猶如宋明刻版的形式,沒有句讀跟空格,行數雖然沒有限制,但是每一行的字數,足數為二十二個字。在網路上有人提供「點書」之後的正解,但這樣的正解限制了作者刻意的安排,如果真如宋明版書需要後人點讀分析,那「句讀之不知」,似乎也無礙讀者們自行分析意思。寫作的本質便帶有人的基礎,哪怕複製貼上,至少作品都有作家自己的意志在。作者在編排西班牙三課樹前的前敘曾提到:「詩集無以指喚,才襲用一用酒的牌名,西班牙與我何涉,三棵樹與我何涉,誠如Faust作者所云:「假如我愛你,與你何涉。」若是如此,作者似乎寬慰或是允許讀者在此詩集(不限於輯三)的各種理解(就像我這樣胡亂詮釋一般)。
  
3.人本位
 
對於人的思考,並不是彰顯詩歌當中的發聲者,也不是探討木心個人生存的困頓與回應世界的想法,而是藉由詩歌進一步思考人的價值。如〈呫囁〉:
 
呫囁 ◎木心
 
出了伊甸
靈魂便穿上
可以禦寒
可以卻暑
的肉體
 
也有忘了穿上肉體
的靈魂
也有
不肯穿肉體的靈魂
一陣雨
一道陽光
蒸發完了
 
魔鬼呢
魔鬼
穿了一重
又一重肉體
 
天使
天使的肉體薄
薄到透明
 
我未曾穿過
一重以上
的肉體
難得半透明
極難
 
 
一開始便使用聖經裡亞當、夏娃出伊甸園的典故,亞當、夏娃出伊甸園後便是人類創始,但此天國之人到土地上變成真切的存在,卻不是眼耳手腳都可以觀看、觸碰的實體,而是靈魂。
 
靈魂被落實在人間,其過程不是造人繁衍,是讓一個一個有思考概念,卻未曾被賦形的靈魂套上肉體,「也有忘了穿上肉體/的靈魂/也有/不肯穿肉體的靈魂/一陣雨/一道陽光/蒸發完了」,靈魂穿上肉體後,可以透過肉體行為實踐意志,這與之後「魔鬼呢/魔鬼/穿了一重/又一重肉體 /天使/天使的肉體薄/薄到透明」連結,天使與魔鬼的肉體比重成為對比,如同魏晉臧否人物以氣之清濁分高下,如同魔鬼與天使穿戴的肉體數量;我們所理解魔鬼的概念雖是邪惡,但是此處卻只是選擇穿戴多重肉體,致使肉體不輕盈通暢的靈魂,與天使身軀薄得透明成為對比。
 
最後「我未曾穿過/一重以上/的肉體/難得半透明/極難/我」,敘事者我表示自己的狀況,沒有穿戴一重以上的肉體,身軀呈現半透明,若以魔鬼與天使的肉體成形的狀況,來分判敘事者我此刻的狀態,那既非是魔鬼也非是天使;「難得半透明/極難/我」那便是藉於這兩者之間,我這樣的狀態是極難到達,那我究竟是誰?
 
魔鬼、天使若理解隨著宗教概念理解,那敘事者我的狀態,便是介乎兩者之間的人類;而若魔鬼與天使並非是前義,是指向人世間的氣質清濁,或是以肉體為表徵,內裡是涵藏對貪著實質物慾的輕重,那魔鬼與天使的比例尺放在伊甸園外的人間,敘事者我的呫囁,要附耳細語的是自己長久以來的觀看,以及靈魂在物質世界隨著自己的選擇而成形,所以在人間的極端狀況裡,能夠把持住中庸這樣恰如其分的位置及身分,是極難且容易被摧毀、消失的,敘事者選擇只是附耳細語不大聲高呼,只是因為在找尋一個與他相同的知音。
 
木心對於人的思考,沒有用道德、禮俗框制住,透過清濁及物慾擇取的選擇程度定位,魔鬼、天使在詩裡不是邪惡、善良的展現,只是靈魂抉擇穿戴肉體輕重繁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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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孫木心(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原名孫璞,字仰中,號牧心,筆名木心,浙江烏鎮人,著名畫家、作家、詩人。著作豐富,出版有詩選作品集《雲雀叫了一整天》、《我紛紛的情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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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CCY
圖片來源:IG@ooowun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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