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24日 星期六

太魯閣.一九八九 ◎陳黎

 


太魯閣.一九八九 ◎陳黎

 

1

在微雨的春寒裡思索你靜默的奧義

 

那寬廣是一親密的貼近

萬仞山壁如一粒沙平放心底

雲霧推抹

濕潤中流轉、靜止的千綠

那溫柔彷彿呼吸

如一葉之輕落,如一鳥之徐飛

又彷彿一樹花之開放

在陡峭光滑的巖頂絕壁

那深沈納苦惱與狂喜

莊嚴若蓊鬱的雨林

墨藍的星空,那激越

如兔脫禽動

穿過去夏滂沱的山洪

奔躍於陽光的早晨

我彷彿聽見生命對生命的呼喊

在童年遊戲的深潭

在昨夜驚覺的夢境

我彷彿看見被時間扭轉、凝結的

歷史的激情

在褶皺曲折的岩面

在亂石崩疊的谷底

那紋路如雲似水

在無窮盡山與山的對視間

在無窮盡天與地的映照裡

 

然而你仍只是不言不語地看著我

行走過你的山路

看著我,一次又一次地

在你的面前仆倒

一如千百年來那些在你懷裡

跌倒的,流血的,死去的

 

2

多少次,你讓你的孩子在你的懷裡

跌倒,受傷又站起來

多少次,你讓他們在腐葉四佈的密林

行進並且迷路

你看見青春像飛瀑急濺

隨澗水流入遙遠的大海

你看見浮雲負載夢幻

緩緩消失於更巨大的夢幻

你讓他們尋覓一塊磐石靜坐沈思

你讓他們攀倚著鐘聲進入黃昏

在暴雨中成長

你讓他們佇立在斷裂的崖邊

看滴水穿石

看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你讓紅毛的西班牙人到你的峽口採取砂金

你讓紅毛的荷蘭人到你的峽口採取砂金

你讓被滿州人驅逐過海的中國人到你的峽口採取砂金

你讓驅逐走滿州人的日本人到你的峽口採取砂金

 

到你的峽口築壘,架砲,殺人

到你的山腰築壘,架砲,殺人

到你的溪頭築壘,架砲,殺人

 

你聽走進來的漢人對刀下的人說:

「投降吧,太魯閣番!」

你聽走進來的日本人對槍下的人說:

「投降吧,太魯閣番!」

你看著紋身的他們漸次從深山遷往山麓

從山麓遷往平原

你看著他們漸次離開他們的家

不言不語

 

3

你看著他們漸次離開他們的家

來到你的身邊

那些被中國人驅逐過海的中國人

 

帶著戰餘的炸藥,鄉愁,推土機

他們在你糾纏的骨骼間開鑿新的夢

有的失蹤於自己挖掘的隧道

有的跟著落石沈入永恆的深淵

有的留下一隻手,一隻腳

學堅毅的樹站立風中

有的脫掉舊袍,拿起鋤頭

在新開的路旁釘立新的門牌

跟著新認識的異鄉女子,他們學習

接枝,混血,繁殖

一如一遍遍種下去的加州李,高麗菜,二十世紀梨

他們把自己種進你的身體

 

他們把新的地名掛在新開的路上

春天的時候

他們偉大的領袖,戴著勛章

到一個叫天祥的地方撿賞落盡的梅花

他們把御榻鋪在溫泉的小徑,頂著熱氣

大聲朗讀正氣歌

但你不是華清池,不是馬嵬坡

不是迢遙朦朧的中國山水

 

那有名的大千居士,顫巍巍地扶著

比山間雲霧還虛無的美髯

在你具體的臉上

用半抽象的潑墨揮霍鄉愁

他們在你的山壁上畫長江萬里圖

但你不是山水,不是山水畫裡的山水

從你額際懸下的不是李唐的萬壑松風圖

不是范寬的谿山行旅圖

對於那些坐著冷氣巴士遊覽你的人

你是美麗的風景

(就像四百年前乘船經過東邊海上,用奇特的聲調

呼喊福爾摩莎的葡萄牙人)

但你不叫福爾摩莎,雖然你是美麗的

你不是帶走的、掛著的、展覽的風景

你是生活,你是生命

你是偉大真實的存在,對於那些

跟著你的血脈一同顫動、一同呼吸的

你的子民

 

4

我尋找濃霧的黎明

我尋找第一隻飛過峽口的黑長尾雉

我尋找隙縫中互相窺視的木藍與大戟

我尋找高聲讚頌海與旭照的最初的舌頭

我尋找追逐鼯鼠的落日的紅膝蓋

我尋找跟隨溫度變換顏色的樹的月曆

我尋找風的部落

我尋找火的祭典

我尋找跟著彎弓響起的山豬的腳步聲

我尋找枕著洪水睡眠的夢的竹屋

我尋找建築術

我尋找航海學

我尋找披著喪服哭泣的星星

我尋找吊鉤般懸起血夜與峽谷的山月

我尋找以鐵索綑綁自身,自千丈高崖垂下將自己與山一起炸開的手指

我尋找鑿壁的光

我尋找碰撞船首的頭顱

我尋找埋魂異鄉的心

我尋找一座吊橋,一條沒有鞋帶的的歌也許是

我尋找回聲的洞穴,一群意義豐富的母音子音:

 

桐卡荖,旁給揚,塔比多

礑翁乾,洛韶,托魯灣

托博閣,斯米可,魯玻可

可巴洋,巴拉腦,巴托諾夫

卡莫黑爾,卡魯給,玻卡巴拉斯

喀拉胞,達布拉,拉巴侯

卡希亞,玻希璃,達希魯

希黑干,希達岡,希卡拉汗

卡奧灣,托莫灣,普洛灣

伏多丹,巴支干,欣里干

得呂可,得卡倫,得給亞可

沙卡丹,巴拉丹,蘇瓦沙魯

布拿俺,玻魯琳,達布可俺

烏歪,陀泳,巴達幹

達給黎,赫赫斯,瓦黑爾

斯可依,玻可斯伊,莫可依希(註)

 

5

我尋找回聲的洞穴

在微雨的春寒裡思索這卑微地上

居留的秘密

秋天的時候,他們結伴行走於峽谷的山道

在樹林間、溪水邊等候的

也許是一群忽然湧出的獼猴

也許是兩間沒有主人的竹屋,靜立在

荒廢的耕地旁

在更遠的古道,他們跨過一叢蔓草

再一次遭遇埋伏的日軍戰壕

更遠處是一座茅草搭建的山胞獵寮

以及兩三塊,最近一批考古隊員

留下來的陶片

 

我們繞過迴頭灣

行至九株老梅所在的吊橋

在日本警察駐在的地方,一個現代郵差

愉快地把郵件分投進不同的信箱裡

取走它們的也許是走兩小時路,過吊橋來的

蓮花池老兵

也許是坐著搬運車一路顛簸而下的

梅村婦女

 

你們顛簸地走進黃昏的村落

一個強健的村中男孩興奮地跑過來迎接

矯捷的身影彷若五十年前他外祖父

追獵的山鹿

「爸爸已經燒好茶等你們了!」

竹村,他們家園的名字

多麼像他父親年少時讀過的唐人的詩句

一如五十年前在此耕獵的泰雅族人

他們過海成為這塊土地的主人

種植他們的果樹,養育他們的兒女

 

6

在微雨的春寒裡思索這卑微地上

居留的秘密

鐘聲推移鐘聲

群山在群山之外

我拾級而上,暮色中傾斜走近巖頂禪寺的梵唱

彷彿那反覆的波浪

彷彿你寬遠的存在

這低迴的誦唱何其單純又何其繁複啊

包容那幽渺的與廣大的

包容那苦惱的與喜悅的

包容奇突

包容殘缺

包容孤寂

包容仇恨

一如那低眉悲慈的菩薩,你也是

不言不語的觀世音

無緣、同體地觀看天開地闢,樹死蟲生

山水有音,日月無窮

我彷彿聽見生命對生命的呼喊

穿過空明的山色,水色

穿過永恆的回聲的洞穴

到達今夜

萬仞山壁如一粒沙平放心底

 

 

註:

這些是太魯閣國家公園區內的古地名,在泰雅族語裡皆各有所指。如塔比多,今之天祥,原意為「棕樹」;洛韶,原意為「沼澤」;達布可俺,原意為「播種」;巴支干,原意為「必經之路」;普洛灣,原意為「回音」。參閱廖守臣著《泰雅族的文化》

(台北,198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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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黎,本名陳膺文,1954 年生,台灣花蓮人,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畢業。著有詩集《廟前》、《動物搖籃曲》、《小丑畢費的戀歌》、《家庭之旅》、《小宇宙》、《島嶼邊緣》、《貓對鏡》、《苦惱與自由的平均律》、《輕/慢》、《我/城》、《妖/冶》、《朝/聖》、《島/國》,散文集《人間戀歌》、《晴天書》、《彩虹的聲音》、《詠嘆調》、《偷窺大師》、《想像花蓮》,音樂評介集《永恆的草莓園》等。譯有《拉丁美洲現代詩選》 等十餘種。中英對照,張芬齡譯的《親密書:英譯陳黎詩選 1974-1995》(Intimate Letters: Selected Poems of Chen Li)1997 年由書林書店出版。1999 年受邀參加鹿特丹國際詩歌節。2001 年底,荷譯陳黎詩選 De Rand Van Het Eiland (島嶼邊緣)由荷蘭萊頓大學「文火雜誌社」出版。2004 年3 月,受邀參加巴黎書展中國文學主題展 。2009 年底,法譯陳黎詩選 Les confins de l'ile(島嶼邊緣)由法國 Tigre de Papier 出版社出版。2010 年2 月,日譯陳黎詩選《華麗島の边緣》由日本「思潮社」出版。曾獲國家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推薦獎、敘事詩首獎、新詩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梁實秋文學獎詩翻譯獎,金鼎獎 ,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等。2005 年,獲選「台灣當代十大詩人」。2012 年,獲邀代表台灣參加倫敦奧林匹克詩歌節(Poetry Parnassus)。

 

(簡介來自陳黎個人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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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哲佑賞析:

 

這首詩非常的長,分成六節,彷彿層層剝開又再包裹起來,多面向地形塑太魯閣的樣貌。第一節以直面碰撞,首句寫著「在微雨的春寒裡思索你靜默的奧義」,接著由沙粒來延伸廣大的山勢,雲霧、葉落、飛鳥、花開,外在的景物流轉彷彿也和個體的生命呼應,從這些景物裡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夢境,自己身上的時間。

 

這些當然是「自然的靈性」,但自然對人來說可能不只如此。作者筆鋒一轉,回到無言的景物,再把個體擴大為群體;如果我能從這座山裡看到自己,如果所有人都能在這座山裡看到自身,那我與他人的界線是否也能鬆動、泯除,在無窮的對視之間,我也一如千百年來路過此地的人?

 

於是歷史出現了。太魯閣不言不語,但是收納了所有:西班牙、荷蘭、中國、日本……有人離開,有人到來。事件在此發生,也在此埋葬,成為此刻的地景。第三節把目光集中在國共內戰後渡台的中國人,「把自己種進你的身體」,自然不只帶給個人生命的震顫,更是人們寄託的所在,故土的鄉愁轉移到異地,所有文明都渴望自己被土地擁抱,落地生根。

 

彷彿是存在的方法,在荒野中尋找黎明,尋找月曆,尋找部落祭典,建築術和航海學。這可能是全詩最核心的部分,交織了自然與人文,靜默的奧義在於接納尋找。第五節再回歸個人,「回聲的洞穴」,說出的話經歷了些什麼,歸返的時多了滄桑的變遷,儘管可能還是同一句話。人們在此留下不同的傷口,山林卻能把這些融為同一片景色,同一個歷史。於是明白我們都是無垠自然裡的一粒沙土,也像是一棵種子,溫默地與土地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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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 @arteditor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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