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9日 星期二

奏鳴曲式 ◎蕭宇翔

 


奏鳴曲式 ◎蕭宇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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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th will come, discover
the body, whose calm will reflect
death’s visit like a lover’s,
with the same effect.」From "Nature Morte" by Joseph Brods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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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第一次認識死亡
她舞蹈,靜止,半空中
一把失去琴體的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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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光譜,沒有音樂
回到宇宙誕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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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收牧,我低頭
向黑色大地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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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麥子向火焰
礁岩向怒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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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雨在屋簷計時,而我
蹲坐如瓦罐,注入越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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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頹敗的家屋,我依舊日常
將蘋果剖半──這掌心中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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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能掀開視野,像《詩篇》
(窗外強風吹)以神父之手翻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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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洪水,洗淨我頭顱
沒有嚎啕,帶我入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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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的瞳孔是鹿的瞳孔
且讓這凝視,蒸發露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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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芒草向飛鳥
而飛鳥向天空散播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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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海洋向砷,而我
向著體內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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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依舊舞弓,且終於
自黑暗中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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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吸氣,以肋骨架構琴身
我靠近,豎緊神經以鋼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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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以完全的空洞撐開了黑暗
聽見她弓的回音:「有光──」
我也第一次認識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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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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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宇翔,東華華文,1999小寒生。師事早晨的露、黑馬、落葉與烏鶇。
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中興湖文學獎、創世紀開卷詩獎、後山文學獎、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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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林宇軒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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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樂理來論,一切的音響都是震動的結果,有規則的為樂音(Tone),不規則的為噪音(Noise),意即發出的聲響不一定皆能被納入「奏鳴曲」的範疇。在這首詩中,詩人並沒有明確區分出兩者,或說「無法」區分兩者,畢竟「一把失去琴體的弓」連聲音都沒有,更談何聲音的規則。拉弦樂器透過弓來摩擦震動、敲擊琴弦來發出聲響,而在以提琴為主的「奏鳴曲」中,琴與弓的互動則更顯重要。在奏鳴曲的框架之下,拉弦樂器的弓一旦離開了琴體,便在音樂中的價值全失——這也是詩人以「失去」來描摹功能性消失的過程,成為一種無法發出音樂的「失能」、「失聲」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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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前面這些狀態的描述,都僅是針對第一句「死亡」的形容。以「她」來解釋「死亡」,除了完成第一層最基本的擬人化,更同時加入了母性、陰性的特質,為往後的詩句開拓更多可能。在「她舞蹈,靜止,半空中」短短一行內,詩人除了完成前兩層的技巧展示,更採取了略喻手法將「死亡」從「她」再度進化至「弓」,三種形貌的轉換流暢而合乎邏輯,乾淨且不顯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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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譜」做為一種樂譜,光影的交響正如樂句中音符與休止的互動,衍生出另一種意義,而詩人緊接著在下一句將時空轉換至巨大而神秘的「宇宙誕生前」,正巧銜接至下一節的「時間」。雖然都是巨大的概念,但藉由重提發聲者的動作,讓概念性的陳述聚焦於視覺感官上的「黑色大地」,從而得以接續往後的詩句;而在其後羅列的種種意象陳述中,以「雲雨在屋簷計時,而我/蹲坐如瓦罐」最為亮眼,扣合了與音樂相關的時間概念,更和自身有所聯結,從蒙太奇式的意象疊加回歸至哲理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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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切的情境已然「不滿」如同先前的瓦罐,唯一存在的可能即是想像:連續四次的「如果」一層層遞進,同樣以意象堆砌出旋律般的合鳴,而後回歸「我」與「她」,以排比推進敘事的行進,預視了往後的高潮,直到聚焦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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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吸氣,以肋骨架構琴身
 ⠀我靠近,豎緊神經以鋼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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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節看似公整,卻特意調度了「以鋼韌豎緊神經」的構句,使兩句的語法不顯太過單一,同時又能合乎音韻;主詞並置的作用更推進了敘事與時間的進程,並以「靠近」、「束緊」營造出一種事發前的氛圍,可以說是鋪陳得非常適當,為最後一節再現部的高潮建構了一個極為緊湊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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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在脫離了琴體後便和人相對,這裡的弓已不是樂器的附屬品,而已經成為了生命的發動機。光既做為一種「聲音」的同類,以「回音」的樣貌扣回一開始的「光譜」,則萬物皆啟。詩中所呈現出的音樂並非由樂器所演奏的,而是由實實在在的詩人所發聲,跳脫了過往印象中以樂器所演奏的形式——不只是「聲樂」與「器樂」的差異,而是關於感知、覺醒,關於生命的迴響。詩中的意象群為主題的再現支撐,並援引霍金《時間簡史》、《詩篇》等文本,可以觀察出詩人將各種素材聚集,企圖在詩中完成一首偉大之作的企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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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詩曾獲《創世紀詩刊》207號開卷詩獎,編輯部評論其:「以詩人布羅茨基的詩作為引子,展開死亡、音樂、愛戀的三方辯證。詩句富有哲思且帶著抒情,句組之間看似斷裂卻以虛線連續著,令人印象深刻。」如此以形式領導哲理與敘事的寫作策略,在當代詩中出現較少,詩人開拓新局且有所創見,可以說對於二、三行一節的詩型掌握嫻熟。從聲音與寂靜、光與影的對壘,最後延展至死亡與生命的一體兩面,詩人並不將視野設限於單一的主題,反而多聲部協奏般彼此交疊互動,擴大面向的格局;而在內容敘述之餘,詩既名為「曲式」,則遵循音樂形式上「以氣勢終結全詩」、「與第一節相呼應」的規則,以文字的形式展演詩人心裡超越聽覺的「奏鳴曲式」。儘管用文字來體現音樂的範式,但卻同時結合內容與形式,以布羅茨基的詩句為基底,扣合音樂「形式與內容緊密結合」的特質,可以說是一種成功的轉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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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本文增修後刊登於《創世紀詩雜誌》210期,202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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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蕭宇翔
剪輯|林宇軒
攝影|辛品嫺
場地|小紀州庵
贊助|國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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