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7日 星期四

夜的大赦 ◎曹馭博

 



夜的大赦 ◎曹馭博
 ⠀
一​
 
夜晚。一個親密的竊聽者​
電梯等速上升,交替著幽閉與開放​
所有的瞬間都朝向一座玻璃大廈溢去​
 ⠀
也許是我身陷其中?藉由睡眠,飢餓,睡眠​
聽夜鷹吹響他人的脊椎骨,卻沒捨棄作為鳥類的低咕​
牠展開剪刀飛翔,像一位沿街張貼廣告的工人​
 ⠀
電線桿,鐵蒺藜,紅磚牆。黑暗再度​
修復了黑狗的身軀,任它隨意
為自己鍍上黃褐色的眼珠,便又是黑貓的誕生​
 ⠀
二​
 
「喔地獄,我眼睛所及,那悲傷視為何物?」​
漆黑的房間寒冷,呵出的每一團白霧​
化開孔洞,即為幽靈呼告的口器。​
 ⠀
──這不是我認識的人。​
歷史正為它的錯誤大笑不止​
醒來還太早,牆內有人低聲哼唱:​
 ⠀
「在暴力的縫隙中找到缺口​
並且,在裏頭活得光亮……」​
木柴碳化,瀕危的野獸,火寂。​
 ⠀​
三​
 
幽靈​
一個接一個來過​
旋轉門​
野蠻的中陰身
 ⠀
 ⠀
-
 ⠀
◎作者簡介
 ⠀
曹馭博(1994-),畢業於淡江中文系、東華華文創作所,為林榮三新詩首獎最年輕得主。曾以詩集《我害怕屋瓦》入圍2018誠品「書店職人最想賣」和年度最期待作家2018Openbook年度好書獎;此書亦於2019年獲文化部評選為「第41次中小學生讀物選介」的優良書籍、「台灣文學金典獎」蓓蕾獎; 2020年獲得《文訊》「21世紀上升星座:1970後台灣作家作品評選(2000~2020)」成為60位獲選者唯一一位低於30歲的作家。《我害怕屋瓦》中的作品環繞死亡展開,大多以晦澀的象徵、高度凝練、哲思明朗著稱。無論是技術或情感,「節制」是其作品一貫的取向。
 ⠀
-
 ⠀
◎小編宇翔賞析
 ⠀
讀了幾次,明白到這首詩,是難以連貫的邏輯或整體的結構加以拆解、審視。容許我以這種方式:相對直觀、零碎,依賴聯想的迅猛性,相當於裂鏡的視角來與這首詩相照,如果這樣至少能映現它原初的質地。
  
如果諸君不嫌棄這相應趨於冗長的篇幅的話,我將試著一節一節,逐行逐句,乃至逐字去深入它。串聯與組織是困難的,大多時候仍是那觸電般的聯想效應給我帶來閱讀的喜悅。
  
|第一組
  
第一組詩裡,「夜晚」作為「竊聽者」,使人聯想到特朗斯特羅默(Tomas Gösta Tranströmer)的詩句〈一九九O年七月〉(馬悅然譯),詩中主角參加葬禮,他覺得死者比他更能看懂他的思想,然後他開車回家,並且「夏天的光明,雨和寂靜/ 把我看透了/ 月亮把我看透了。」這裡,則更加悄然,夜晚正「竊聽」著人們,人們毫髮不知。
  
而那座「電梯」,搭配著「幽閉與開放」這組詞,則使人想起諾曼‧麥凱傑(Norman MacCaig)的名詩〈探病時刻〉(Visiting Hour)(蕭宇翔譯),詩中主角前往醫院探訪將死的好友,當他前往病人所在的高樓層時,感到自己「如何像一具屍體/ 被推進電梯裡,消亡/ 在半空中。」
  
然後〈夜的大赦〉接著寫:「所有的瞬間都朝向一座玻璃大廈溢去」​,第一段結束,我瞬即明白,時空已經遠離了地球,靈魂有如向上抽離。當我們窮盡時間(所有瞬間的滿溢),就只能走進純粹的空間(玻璃大廈)。目前為止,不管這玻璃大廈是天堂或地獄,它至少代表著一種永恆,無論是永恆的至福,或永恆的折磨。
  
順應著這個主題,第二段第一句「也許是我身陷其中?藉由睡眠,飢餓,睡眠」直接揭示了這時空可能是地獄,令人聯想到但丁的《神曲》,在《地獄篇》最後一首詩的第七十五行,我們來到地獄第九層冰冷的底部,烏哥利諾與他的兒子們飽受飢餓所苦,他啃咬著自己的手,眼看著子嗣們相繼死去,在這裡,但丁模糊地暗示讀者,烏哥利諾可能吃了自己兒子的屍體。但由於太模稜兩可了,所以引起了文史學家的爭辯。無論如何,這裡有一個要點──飢餓有可能摧殘了那極端痛苦所不能壓倒的人。但這受難者是誰猶未可知。
 ⠀
因為下一句又跳到了另一個語境,「聽夜鷹吹響他人的脊椎骨,卻沒捨棄作為鳥類的低咕」,這句在形式上繼承了作者第一本詩集《我害怕屋瓦》中〈宇宙前的公園站牌〉的句式,原句是「赤腹鶇的鳴叫/ 在落葉骨上吹響」,不過在此從聯覺手法(踐踏落葉的喀喀聲)轉為了超現實手法(脊椎骨作為夜鷹的樂器,吹響了一股顫慄),卻正巧符合這首詩的主題,因為地獄是不講求現實的,地獄也是不容「感受」的,以切身的折磨為主。可以設想,這夜鷹正是發自地獄的使者。
  
「牠展開剪刀飛翔,像一位沿街張貼廣告的工人」​是這首詩最強力的比喻之一,地獄的死者如同一名日常生活中,張貼著廣告的工人,令人聯想到那貼滿大街的廣告裡,一張張圖片都是死者黑白的遺容,一張張遺容飛落天地,彷彿滿載著勸降傳單的美利堅轟炸機,振翅聲正剪破這哽咽的大夜。
 ⠀  
「電線桿,鐵蒺藜,紅磚牆。黑暗再度」​迅然的三個詞,彷彿火車行經田景,然後進入了隧道──黑暗,是那黑暗「修復了黑狗的身軀」不妨理解為一隻黑狗因其毛色而消失在黑夜裡,彷彿牠是黑夜的一部分,乃至,牠就是黑夜本身──正當我這麼想,黑暗中浮現了黃色的光亮,那漆黑的全身已由一物「變形」為另一物:貓。
  
與主題相應的地方是,輪迴,在英文文獻裡的Metempsychosis,正巧源自希臘語(μετεμψύχωσις)中論及的「靈魂轉生」的奧菲斯教、畢達哥拉斯唯心主義的輪迴觀。在梵語中對應的是संसार。而古羅馬的詩人奧維德(Ovid),正是以此詞根的「輪迴主題」為構思而創作了神話史詩《變形記》(Metamorphoseon libri)。
  
由此我們已經可以預知,這首詩的主題與邏輯,即藉由變形、輪迴所帶來的想像力,已從現實轉向超現實,乃至第二組詩中,進入純粹抽象的時空。
  
|第二組
  
隨著段落趨於短小,我們的工作將會越來越輕鬆嗎?其實正好相反,由於凝鍊的修辭以及典故的解釋,理解起來似乎更形困難。但讓我們試著延伸這思緒,把我們的神經嫁接到這株相貌古怪的榆樹身上,並隨著樹根,往地底世界招手。
  
「喔地獄,我眼睛所及,那悲傷視為何物?」​這是米爾頓(John Milton)的句子,失樂園(Paradise Lost)第三百五十八行:「O Hell! what do mine eyes with grief behold?」在此,不必瞎猜,我們可以確定這真是地獄了。而這超時空的地點就是寒冷的「漆黑的房間」,裡頭的人「呵出白霧​」、而白霧「化開孔洞」,「即為幽靈呼告的口器」,這人理所當然是幽靈。
  
但「──這不是我認識的人」,有兩個意思,指特定的角色,或者「人」作為一個物種,我傾向於後者,因為後面接著寫了:「歷史正為它的錯誤大笑不止」,在歷史的凝視下,這人更可能是作為群體的人,或者說,但丁與維吉爾在山巔上往下凝視,刀山火海中一隊又一隊受難的靈魂。更重要的是,這兩個旁觀者,但丁與維吉爾,都戒慎恐懼著,自己有天是否也要「歸隊」。
  
「醒來還太早,牆內有人低聲哼唱」這裡醒來還太早的那人,是敘事者本人嗎?是魯迅所寫,鐵屋中吶喊的那人嗎?他會叫醒受苦的眾人嗎?或者意識到自己也就是眾人之一,索性就不醒了?
  
「在暴力的縫隙中找到缺口​/ 並且,在裏頭活得光亮……」​但這一片厚實漆黑的缺口裡,怎可能還有光亮?
  
「木柴碳化,瀕危的野獸,火寂。」啊,原來這是火葬場,這吞沒的火舌允為唯一的光亮。​
  
|第三組
  
讓我們進到最後一組,這首組詩中最短,卻也最重要的一部分。
  
單獨成行的「旋轉門」,令人聯想到瘂弦〈如歌的行板〉:「每晚七點鍾自證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旋轉玻璃門/ 之必要。盤尼西林之必要。暗殺之必要。」於是這首詩中趨於抽象、超現實的空間,經由第二組詩的爆破、擴增,與燃燒,最終回歸一個現代感的空間,陡然內縮為一道「旋轉門」。
  
這旋轉門就是「中陰身」,中陰,兩個超時空之間的甬道,聯接著內心與外在、生與死、砲彈與家屋。洛夫曾經寫「石室」。
  
中陰,這是一個梵語(antarābhava, अन्तरभाव),意味著人的生命剛結束後,下一段生命開始前,一個「中段」的存在。
  
就佛學觀點而言,一切事物都沒有質性,事物既無本質,一切特性只是表象,我們只能推究其表象,一路這麼推究下去,就會碰到「空」,那麼,如果所有東西都空掉的話呢?
  
虛無。
  
唯識學派的「有宗」,為了解決輪迴的問題,恰巧也是這首詩的主題,也就是:如果甚麼都是空,那到底是甚麼在輪迴呢?因此必須得「有」,仍然有,必須有,如何可能有,此即「有宗」。
  
唯識學派發展到後來成了一門非常精巧複雜的知識論,基於人死後一般都要輪迴,便都有了中陰身,唯識學派推展了一整套的邏輯來說明中陰是怎樣一回事,他們說:首先,地融入水,於是肌肉開始萎縮、身體準備沉入地下,惡業者將感到天崩地裂;然後,水融於火,於是四肢開始水腫、大小便失序,惡業者感到水的分離如海嘯漩渦;接著,火融入風,於是心氣與呼吸漸弱,善業多者從腳開始降溫,惡業多者則從頭部;最後,風融入意識,舌頭僵硬、毛孔閉塞,終至斷氣。惡業大者感到大風吹來,魂飛而魄散。除此之外,修養不夠者,還會因身體的不適而情緒起伏,甚至瞋忿。這就是一個人將死未死的模樣,但我不免想問,惡業到底是由誰判定的呢?
  
讓我揭開這首詩最後的一個典故。讓我們先前所有零碎、抽象、即興的理解,或許能夠導向一個姑且的全觀,或者至少一個痛苦的發問,這樣就好。
  
詩人創作與發表這首詩的時間點,正巧可以對應到伊斯蘭教的祈福之夜:蓋德爾之夜。在這一夜,人的所作所為,無論善惡,都會千倍奉還於人的生命,所以教徒們往往在這一夜加倍前虔敬地祈福──這就是「夜的大赦」。而彼時彼刻,恰巧,也正是香港革命趨於白熱化的時期,無數人在夜裡被帶走,不曾回來過。
  
根據伊斯蘭教對於「蓋爾得之夜」的教義,大多數經注家和學者認為,蓋德爾一詞有「定奪」的意思,因為,在這一夜所作所為將被千倍奉還,這無非是決定性的審度,每一個人在一年的命運要在這一夜被審度,國家的變化、社會的發展都將在這一夜定奪,所以,蓋德爾之夜也被稱作「定奪之夜」。
  
那麼,最後再讓我重複一次那問句,惡業到底是由誰定的?詩人沒有直接回答這問題,但他加了一個前綴的形容詞來修飾「中陰身」:
  
野蠻。
  ⠀
-
 ⠀
填問卷抽親簽版詩集《我害怕屋瓦》:
▲文學小屋 曹馭博專訪
 ⠀
朗讀|曹馭博
剪輯|林宇軒
攝影|辛品嫺
場地|無論如河
贊助|國藝會
 ⠀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文學小屋 #曹馭博 #夜的大赦 #我害怕屋瓦

1 則留言:

  1. 評論的好透徹,讀過賞析再讀一次,又有了更多深沉的感覺,也更進入此詩的意境之中。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