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15日 星期日

太魯閣之死 ◎陳克華

 

太魯閣之死 ◎陳克華
 
多像隻痙攣的獸呵,他的死
那個泰雅族的孩子
介於乾斃的玳瑁和折頸的沙鷸之間;
代表勇氣的山刀被遺落
在加里灣,蒙灰的荒涼海灘
我說,多像幅塑在大地的浮雕哪——
 
他膝抵住胸口,那起伏在臂彎
肌肉切割的崚線
再也合抱不住立霧溪掙脫入海的纖腰
他混濁的口涎雜著膿臭的黃汁
沿鼠蹊一路暴長的淋巴而下,呵
他的死,在太魯閣
重巒相疊的胸脯上
一隊隊怪手如蛆爭食著大理石的碎肉
 
可是,我親愛的鄰人們
沉默和善而且一心向上的鄉親,都說
大魯閣已經死了
(沒有人提起驗屍報告)
他們拿去交換幾顆包裝華麗的糖果
他們也開始懂得開發中國家和生產指數
他們阻斷遊人教炸藥聽從口令
他們堅決否認花蓮是偏遠的縣份
呵他們崇拜煙囪一如崇拜陽具
 
在沒有燕子的燕子口,那載墨鏡的泰雅族女孩
踏著內八字的小步,操著日語與我合照
她告訴我豐年祭背後交易的種種秘密——
一切變質的儀式再也呼喚不著過往的神祇
他的死,在太魯閣
採礦的利刃與發電的渦槳
都留下相吻的傷口
 
當中國,陣痛的母親睡下
太魯閣,她一個靈秀但瘖瘂的孩子
偶而太平洋岸上稍憩,思索著
一個人類永遠的愚行——
他的死 ,一如許諾復活的年輕木匠
現在,是悲劇的出場:
我們釘死,並且以為應當。
 
 
※發表於《自立晚報》副刊,1984年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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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克華,1961年生,臺灣花蓮人。臺北醫學院畢業,美國哈佛醫學院博士後研究員。曾參與「北極星詩社」,並曾任《現代詩》主編。現任榮總眼科主治醫師、陽明大學及輔仁大學助理教授。曾獲中國時報新詩獎、聯合報文學獎詩獎、全國學生文學獎、金鼎獎最佳歌詞獎、中國時報青年百傑獎、陽光詩獎、中國新詩學會「年度傑出詩人獎」、文薈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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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宇路賞析

陳克華的這首〈太魯閣之死〉,原是為《自立晚報》副刊的「生態詩.攝影展」所作。一名花蓮詩人如何書寫土地,是值得一看的。本質上,〈太魯閣之死〉是一首為環境發聲的反開發的詩作,最直接的證據就在詩中「在太魯閣/重巒相疊的胸脯上/一隊隊怪手如蛆爭食著大理石的碎肉」,由於花蓮富含礦產資源,台灣的工業原物料除了進口以外,就是從少數的礦源產地取得,因此被過度開發。住在太魯閣的鄰人、鄉親們,是怎麼看待這裡的呢?他們說「太魯閣已經死了」,並且「拿去交換幾顆包裝華麗的糖果」,為了開發和虛偽的數字,為了花蓮不再是偏遠地區,甚至捨棄觀光資源用炸藥炸出一個又一個礦區,立起一支又一支工業開發的象徵──「他們崇拜煙囪一如崇拜陽具」。
 
但是,這首詩又不僅止於此,在詩開頭,詩人就提供了一個特殊視角:原住民。蘭陽平原、北花蓮(太魯閣地區)一帶是一個多元族群交匯的地方,光是原住民就有噶瑪蘭族、泰雅族、賽德克族、太魯閣族以及撒奇萊雅族等族群,而本詩則以泰雅族為代表,詩人說:「多像隻痙攣的獸呵,他的死/那個泰雅族的孩子/介於乾斃的玳瑁和折頸的沙鷸之間」,詩中的「他」皆是「泰雅族的孩子」的代名詞,而撫育他的,則是母性的土地──太魯閣。然而現在在那裡的原住民又是怎麼樣的呢?「在沒有燕子的燕子口,那載墨鏡的泰雅族女孩/踏著內八字的小步,操著日語與我合照」,如今已經變成觀光地的太魯閣,原住民能夠說著日語擺出姿態合照,傳統儀式也早就變質。
 
在〈太魯閣之死〉這首詩中,呈現出的是工業開發對環境的剝削,以及殖民者對原住民的文化剝削。在陳克華的其他首詩,更將這種剝削比喻為父權(男性)對女性的剝削,例如〈風塵花蓮──記台泥在花蓮並支援「反台泥行動聯盟」〉:
  我要你處男般要著我我說:
  「而我的名字叫蓮花,」而
  我的下體叫花蓮,那一帶的男人
  都習慣了進出我,
  並殖民著我的童年,青少年
  和我惟一一對,能與母親匹敵的乳房
工業的象徵──煙囪,同時也是陽性的陽具,而土地(花蓮、太魯閣),則是女性、母性的乳房,在〈太魯閣之死〉詩中已經提供了暗示。
 
台灣的鄉土詩作品中,探討開發和環境議題的,多半是以西部的工業和城市發展,對漢人農村的破壞、污染為主題,然而從陳克華的〈太魯閣之死〉,卻提供了東部和原住民族群的批判視角,若將之看成不只是生態詩,而是對自己家鄉環境和土地的關懷的作品,又有何不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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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宇君(ig:dj00716)
圖片來源:https://pixabay.com/zh/photos/taiwan-taroko-road-mountain-river-1714680/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陳克華 #太魯閣之死 #鄉土詩 #花蓮 #環境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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