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耘週歲 ◎施善繼
小耘,今天是妳週歲,
妳這小調皮鬼,
去年,比預產日,
還慢一個星期才到我們家。
記得那天,
天剛剛亮,
樓下豆漿店的鐵捲門,
才嘩啦啦的開,
鹹餅、燒餅才放進電爐子裡烤,
油條才一根根放進油鍋裡炸,
妳就在媽媽圓鼓鼓的肚子裡鬧。
其實我們也睡夠了,
只是妳在這時候來,
爸爸要去上班,
哥哥要去上學,
媽媽要怎麼辦?
媽媽陣痛已很急促,
媽媽已支持不住。
我們提著準備好的包包,
叫起惺惺忪忪的哥哥,
爸爸背著哥哥,
手牽著媽媽,
媽媽每跨一步,
都強忍著妳急急促促的震動,
向馬偕醫院奔去。
媽媽住普通病房,
普通病房我們比較合適,
因為我們住得起。
住四天三夜,
繳參仟貳佰壹拾貳元,
拿了五張收據,
拿了妳的出生證明書。
爸爸抱著妳牽著媽媽,
媽媽牽著哥哥,
一家四口高高興興,
踏著和緩的腳步走出醫院,
迎向中山北路民生路口燦爛的陽光。
媽媽作月子,
爸爸到菜市場去。
乖乖的妳睡在搖籃裡,
嬰兒美奶粉:美國的,
加農奶瓶:英國的,
尿布:中國的,
妳的哭聲也是中國的,
乖乖的妳睡在搖籃裡。
爸爸到菜市場去,
媽媽在作月子。
妳在每個月請人幫忙,
包括洗衣服兩千塊的照顧下長大。
嬰兒美後來換成安佳,
加上愛力麥粉;
加上的媽媽的鍾愛;
加上哥哥的逗愛;
加上爸爸的暱愛。
妳穿哥哥穿過的舊衣,
玩哥哥玩過的玩具。
妳誕生在臺北市,
戶籍登記仍跟著爸爸,
臺灣省彰化縣鹿港鎮洛津里。
但爸爸必須告訴妳,
我們的祖籍遠遠的,
在福建的晉江。
而我們現在住在中和鄉,
郵遞區號二三五,
將來長大後妳要在中和國小,
和別的小朋友一樣帶便當,
受中文的中國教育。
爸爸有廣東籍的朋友,
也有吉林,
有湖南,
有四川,
來自中國各地的朋友。
妳將來長大上學,
像爸爸也會有,
來自中國各地的小朋友。
妳要用國語和他們交談,
和他們互助互愛,
和他們不分彼此的遊戲,
絕對不要打架。
在學校尊敬師長,
搭車走路嚴守秩序,
在無論那裡,
要記牢我們是堂堂正正,
脊樑挺直不亢不卑的,
中國人。
妳快快的睡吧快快的長大,
快快的吃吧快快的長大,
快快的長大就知道;
吃的鹽巴那裡來,
吃的小魚那裡來,
吃的稀飯那裡來,
吃的香蕉那裡來,
穿的衣服那裡來,
穿的鞋子那裡來,
睡的床舖那裡來,
住的房屋那裡來,
走的馬路那裡來。
妳快快的睡,
爸爸唱搖囝仔歌搖妳入睡,
妳今天週歲,
讓古老的中國伴妳入睡,
快快的長大快快的睡。
明天當妳醒來,
少年的中國也已醒來,
少年的中國不再迷惘,
少年的中國不再徬徨,
少年的中國不再失望,
少年的中國英氣風發,
少年的中國虎嘯鷹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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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施善繼(1945—),彰化縣鹿港鎮人。曾任職於臺北縣工務局工程隊。高中時代開始寫詩,1971年與辛牧、蕭蕭等三人籌組龍族詩社。著有詩集《傘季》、《施善繼詩選》、《寶島小遊記》、《返鄉》、《毒蘋果札記》等。1998以降,專事雜文寫作,以「毒蘋果札記」專欄,陸續刊發於《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批判與再造》、《兩岸犇報》等報誌。(改自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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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一尾賞析
2000年代初上小學的我在校慶唱著《國旗歌》:「光我民族/促進大同」,當時的我不明白歌詞的意義,直到很後來才明白唱歌是對於身體的規訓、召喚來自過去久遠的國族主義的意識形態,而「做個活活潑潑的好學生,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小時候國語作業簿背面總是有這段蔣公訓詞似乎也是如此,做個好學生的同時,也要做個中國人。
「國語」、「國文」、「國字」、「國學」、「國歌」、「國旗」這些詞彙裡的「國」,背後所隱含的「國」即是「中國」,在臺灣的語境來看就是1912年成立於南京的「中華民國」,從1949到1970年代代表「中國」的「中華民國」面臨了釣魚臺事件、退出聯合國、中美斷交,「中華民國」這個在臺灣的政權受到了挑戰,而1978年4月發表於《雄獅美術》第86期上的〈小耘周歲〉也是在此一時期寫成。
〈小耘周歲〉的寫作主題也無不與1970年代鄉土文學論戰,作家們在此思考何為鄉土?書寫中國還是臺灣、現代主義還是寫實主義的問題相關,同時施善繼參與籌組的龍族詩社開始反省現代主義,強調寫實、社會性,將精神價值由西方向東方/中國回擺,從這開始也不難理解為什麼施善繼會在這個時期創作出〈小耘周歲〉這樣的詩來了。
〈小耘周歲〉寫的是父親對於新生女兒的未來期許,相較於上一代的現代主義詩人,從語言上來看幾乎沒有艱深令人難以理解的語句,也不難猜想這也是為什麼這首詩會出現在1980年代的國文課本中。詩的前兩個段落描述的是媽媽妊 娠陣痛全家協力送媽媽到醫院產子的過程,其中也不無反映上世代的台北地景,如原來自北方飲食但現在已經在地化的豆漿油條店。接著到了媽媽坐月子的場景,詩人以父親口吻介紹來自英美的嬰兒用具後說:「尿布:中國的,/妳的哭聲也是中國的,/乖乖的妳睡在搖籃裡。」,在告別現代主義和西方精神後,當然嬰兒的哭聲也必然是中國的。
在東方/中國意識抬頭下,本土的源流必也來自於對岸大陸:「妳誕生在臺北市,/戶籍登記仍跟著爸爸,/臺灣省彰化縣鹿港鎮洛津里。/但爸爸必須告訴妳,/我們的祖籍遠遠的,/在福建的晉江。」同時,這段也顯現了1960、1970臺灣大規模工業化、都市化後臺北迎接了為數眾多的中南部移民的景況,多移居至中和永和、板橋新莊、三重蘆洲等地。同時,在國語運動如火如荼的進行的時間,「受中文的中國教育」的其中一個目的是為了和來自「中國各地的小朋友」溝通,即使是講閩南語來自彰化鹿港的人為了要和「不同省份的同胞」溝通,都必須學習「國語」,「在無論那裡,/要記牢我們是堂堂正正,/脊樑挺直不亢不卑的,/中國人。」,或許我們可以將其影射至1970那個孤立無援的「中(華民)國」喊出「漢賊不兩立」後,詩人再一次的政治表態。
到了最後一段,詩全然得脫離了寫實的脈絡成為了一種召喚古老中國在此降臨的咒語,在此時此地吃、穿、睡、住、走的東西在現實上絕對不可能來自對岸,但詩不斷地利用排比寫著「那裡來」。唱搖著閩南語的囝仔歌,就能「讓古老的中國伴妳入睡」,詩人在寫實語境上加入了超現實的綱目,中國國族主義班師回朝,詩人在「中(華民)國」又一次面臨危急存亡之際的1970年代,讓梁啟超為1900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前傾頹的中國所寫的《少年中國說》再次搬屍回巢,即再現了:「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彊!」的乎吿,退出聯合國的中華民國在詩裡接榫了鴉片戰爭後的大清國的隱喻,此時回向寫實、中國/東方的詩作呼應了官方的意識形態,也不難想像為何後來這首詩能夠收入國文課本裡。
然而,此時其他作家的寫作,如鄉土文學論戰的「鄉土」時常回溯的是更遠大的古老中國,但那關於臺灣的寫作主題同時開始在1970萌芽,到了國文課本收錄這首詩的年代,那是在美麗島大審之後、黨外運動不斷衝撞威權體制、台灣意識論戰正在進行的解嚴前夕的1980,國文課本承載的意識形態也與當時的社會氛圍形成了一股強烈的對比。或許從今日來看這首詩並不真的有如此高超的詩的技藝,但這首詩確實也代表了在某個年代生在這座島嶼上的人,被國家所形塑的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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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佳郁
圖片:自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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