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16日 星期六

觀看的局部 ◎柏森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時報出版思潮線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時報出版思潮線 #文末抽書

 

觀看的局部 ◎柏森

經血並不是傾淌

那樣貼著大腿內側流下,淋浴時,

暗紅血色,一撇葉脈,衰微的

細胞聚結而發散

模樣,因為受到壓力,血淤

肚腹如傷,陰道鬆懈,逝去

崩解的胚卵,我感覺自己像花萼

綻放。這是生命的狀態。

輕輕扭擺腰

離陰部之間的空白距離

微微隆起,鼓動著什麼,

子宮發脹著

自己的氣力,形狀

第一次有了聲音嗚吟──小小的肌肉

收縮、軟萎

又是陣痛

悶在內頭,器官

感覺擠壓。這是生命的另一種狀態,

沖洗沾染肌膚、斑駁的些許

腥赤,順下水流,

那小塊的凝結物,延伸

一道座標如玫瑰線,它通往純真,

在靈感觸及,瞬間是

充沛刺楚的醞釀「是因為生命時常

被以遺忘的姿態出現」,它持續

蘊藏,並且

顯得越加令人惋惜

年歲的重曝。在這迷藏的溫順

與訓斥間,有的人判斷,有的人

把話留在嘴邊。有時,

繆思,必須是我自己,

「我是不需經過允許便能

歡笑的」,是如此自由,消融

水的樣態,不可抗拒的預感,

呼喚,繆思,有時,

我是自己的──

 

◎作者簡介

1999年,台北人,春日生。稀有的雙生肖命格。修讀哲學,喜愛馬勒。現寫有評論、散文等,詩作各散。出版詩集《灰矮星》(逗點,2019)。獲2023年新詩學會優秀青年詩人獎。詩集《原光》曾入圍周夢蝶詩獎,獲2024年楊牧詩獎。

 

-

◎小編 #魚鰭 賞析

#成為局部的被觀看

 

〈觀看的局部〉收錄於《原光》輯三「人子安躺於床」,全詩36行不分段,以女性身體獨有的「經期」為核心,採特寫鏡頭式的細膩描摹,展現強烈女性身體感。

 

詩題「觀看」直指自我的凝視與被凝視,女性在社會上時常是被局部觀看的「他者」,身體也是被詮釋的,生育功能的子宮被強加上傳承夫家香火的責任;但同時月經卻又是經過各種想像和汙名的,不斷地在神聖性和俗世禁忌中反覆被框架。同時,月經來潮亦是「女孩」轉成「女人」的節點,是自然的生成也是社會的形成。

 

此詩中由敘事者觀看自身身體的局部,子宮、陰道與皮膚等器官,是獨屬於女性的自我觀看、覺察。從經血流淌方式到子宮發脹收縮云云,堅毅、疼痛與柔軟多重質地,交織出豐富的女性意象,使人聯想到法國女性主義學家西蘇的「陰性書寫」概念。

 

#經血流動與滯留

 

首句以否定句「經血並不是傾淌」開頭,否認某種媒體再現下大眾對經血大量、快速宣洩的既定想像,接著「那樣貼著大腿內側流下」它是緊密且漫長的身體狀態,像是恆久的日常觸摸,靜靜地像一株植物,由上而下的用力扎根。一場常態性的代謝,緩緩展開。

 

「細胞聚結而發散」以「細胞」理性又略帶疏離的科學口吻描述經血,同時視角上又是近距離的微觀放大,經血是既流動又滯留的。「模樣,因為受到壓力,血淤」壓力作為抵抗權力與暴力的姿態,讓模樣凝結成難以跨越的障礙,下句「肚腹如傷」承接上句的掙扎,道出面對種種加諸在身上的暴力,難以舒展開來的情緒。

 

「腥赤,順下水流,/那小塊的凝結物、延伸」但這些遲滯又都是暫時的狀態,暗紅且腥赤的血,種種身為女性容易被忽視且難以覺察的懷疑、困惑和窘迫,終究會順下水流,延伸開展,在歷經「刺處的醞釀」、「年歲的重曝」等彎繞波折後,成為自己的繆思。

 

#女性身體向外延展

 

經血自體內生成,後經過陰道排出為「身外之物」,它屬於自己又不屬於自己,在接受的同時排斥,它是女性身體必須與殘餘的延伸,從「暗紅血色,一撇葉脈,衰微的」、「崩解的胚卵,我感覺自己像花萼/綻放。這是生命的狀態」到「第一次有了聲音嗚吟──小小的肌肉/收縮、軟萎」是「生」亦是「滅」,兩者相依相存。

 

詩句中一次次堆疊建構成的身體關係,需要一些由內而外的小小的毀壞,和一些小小的聲音,傳遞在崩壞後超然的解放新生。

 

「陰道鬆懈」、「輕輕扭擺腰」/離陰部之間的空白距離/微微隆起,鼓動著什麼/子宮發脹著」、「收縮、軟萎/又是陣痛/悶在內頭,器官」詩人自點、線到面不同切片範圍的自我窺視,「我」的身體在空間內持續變形,敲擊力道輕重有致,橫跨不同向度的震盪,不僅回應詩題「局部」,也描繪器官的律動,讓自己成為「發聲」的樂器,書寫女性身體的音樂性。

 

而這些驅動器官運動的力量,來自外部社會侵入也來自自己內在的抵抗。女性身體作為回應的方式,透過任意彎折與復原,利用幽微的失序,得以感知,得以重新拾回能動性形成「自己的氣力,形狀」,多重性的樣態,面對那些「與訓斥間,有的人判斷,有的人」突破社會種種言說的象徵秩序。

 

#繆思,自己的自由的水的樣態

 

綜觀本詩藉沐浴情境貫穿,透明的水與紅色的血交融出不規則的畫面「淋浴」、「沖洗沾染肌膚、斑駁的些許」、「水的樣態,不可抗拒的預感,」讓經血多了些洗鍊且乾淨的味道,也回歸到最本質的身體循環,最真誠由內而外的感受,而非經過他人加工的意義,是一個完全的,不需要經過任何肯認和證明的生命主體。

 

全詩以「繆思」和「自己」相互召喚作結。「繆思」兼具藝術與靈感,相對於首句的「並不是」使用「必須是」肯定回擊「繆思,必須是我自己,」、「『我是不需經過允許便能/歡笑的』,是如此自由,消融」、「呼喚,繆思,有時,/我是自己的──」當自己拋開那些枷鎖和應允,毋須回應任何觀看而生的期待,無關任何賦予。具體的形象消解,突破種種束縛,能夠隨心所欲地感受美好、自給自足,走向未知且流動的自由的自我,真正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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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江襄陵-Nysus(個人網站:https://nysushsiang.wixsite.com/mysite

 

#柏森 #原光 #時報出版 #觀看的局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 #現代詩 #女性 #月經 #女人 #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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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9日 星期六

湖 ◎湖南蟲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時報出版思潮線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時報出版思潮線

󠀠
湖 ◎湖南蟲
󠀠
我是真的想要變成海
就差那麼一點鹽
一點浪
暴雨侵襲也無動於衷
陽光普照就讓它照
󠀠
我也是真的想要變成河
就差一點奔向遠方的動機
差一點氾濫成災的
邪惡與野心
青春幻夢一場幾乎已遺忘殆盡
滄桑夜以繼日
󠀠
所以我只能是湖
忠誠反映天空
的一顆眼睛
大雨滂沱的日子害怕滿溢
烈日當空就祈求烏雲
有人涉入
就展開漣漪一圈一圈
比浪持久
比暗流溫柔
無論何種墜落
都想要收妥在一個深深的口袋裡
那樣接住
就好了
󠀠
所以身為一座湖
也只能是忠誠反映你眼睛
的一顆眼井
水綠瞳孔
藻類河魚族
水底的屍骨
默默滋養某草某樹某五穀根莖
某食肉植物
某食草動物
如今都有某一部分我
某一部分你
世界上最令人安心的事物莫過於此
最令人恐懼的事物也莫過於此
󠀠
󠀠
◎作者簡介
󠀠
台北人。樹德科技大學企管系畢業。曾任職出版社、報社,現職記者。經營個人新聞台「頹廢的下午」。著有《最靠近黑洞的星星》、《小朋友》、《一起移動》、《奶油事變》等。
󠀠
(擷取自《水鬼事變》)
󠀠
󠀠
◎小編 #子維 的賞析
󠀠
在《水鬼事變》之前,湖南蟲自費出版了《奶油事變》,其中書的折頁收錄了〈水鬼前世〉,「我一呼一吸/沒有氧氣/感覺全身細胞都在溺水/在死去/惡寒無辜/沾染了更壞更慘的妖鬼氣/終至蔓延全世界/而我隨著雨雲漂浮/計劃前往你」水鬼本身並不是一開始就是水鬼,而事變也非突然和預期。一種預謀與漸進。
󠀠
這樣的「變」似乎貫穿了整本詩集,在〈湖〉一首當中,便顯示出「我是真的想要變成海」以及「我也是真的想要變成河」但是在第一、二節的敘述當中,似乎這樣的變成都是某種形式的徒勞。例如在第一節,「就差那麼一點鹽/一點浪/暴雨侵襲也無動於衷/陽光普照就讓它照」這樣的徒勞是在陰影與光明之中都無法變動的;而在第二節有了更大的張力:「就差一點奔向遠方的動機/差一點氾濫成災的/邪惡與野心/青春幻夢一場幾乎已遺忘殆盡/滄桑夜以繼日」在其中湖南蟲似乎加入了時間的元素,即「河」的意象,並包含了遠方、青春、幻夢,但比第一節更無力的是「滄桑夜以繼日」是不斷地循環往復而不得抵達。
󠀠
藉由這樣的敘事,來到三、四節,成為湖以及不得不身為一座湖為展開,但這並非是妥協的「成為」,而是具備溫柔的一種——「有人涉入/就展開漣漪一圈一圈/比浪持久/比暗流溫柔/無論何種墜落/都想要收妥在一個深深的口袋裡/那樣接住/就好了」並且也回應了前兩節所提及的海、河。這樣的敘述方式,很大程度地與自我進行對話以及辯證——究竟我們想要成為什麼樣子的人?倘若未能達成那我們又可以是什麼?
󠀠
在第四節當中也許給出了回應,「如今都有某一部分我/某一部分你/世界上最令人安心的事物莫過於此/最令人恐懼的事物也莫過於此」這樣的我與你,可以節讀成現在與過去;現在的狀態令人「安心」,可現在的「不確定性」也令人恐懼。但是湖本身就是這樣的,如容器一般收攏許多萬物,「藻類河魚族/水底的屍骨/默默滋養某草某樹某五穀根莖/某食肉植物/某食草動物」
󠀠
〈湖〉正好收路在輯二「鬼」,藉著水似乎無處不在,可是事變呢?在〈湖〉的敘述當中,似乎是已經無法改變了。也借用《水鬼事變》中〈後記〉的一句:「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現狀了。」我想這正是水鬼需要「事變」的原因。
󠀠
▎文末抽獎辦法(以FB留言為準): 1.幫這篇文章按讚 2.分享這篇文章(要設公開哦) 在文章下面tag兩位朋友,並留言:「什麼是水鬼事變?」 範例:「@皮卡丘 @泡泡龍 ,什麼是水鬼事變?」 抽獎活動至08/17晚上23:59截止,我們將抽出三位幸運讀者,贈送《水鬼事變》乙本(贈書寄送範圍為台澎金馬)。
󠀠󠀠
文字編輯:#子維
美術設計: #江襄陵-Nysus(個人網站:https://nysushsiang.wixsite.com/mysite

2025年5月31日 星期六

一切皆圓舞 ◎密絲特拉兒(陳黎、張芬齡譯)

 



一切皆圓舞 ◎密絲特拉兒(陳黎、張芬齡譯)


群星是跳著圓舞的男孩

和世界捉迷藏⋯⋯

麥稈是女孩的腰肢

嬉鬧搖盪⋯⋯搖盪⋯⋯


河流是跳著圓舞的男孩,

蕩漾搖晃朝海洋匯聚⋯…

浪花是跳著圓舞的女孩,

玩著擁抱大地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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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密絲特拉兒(Gabriela Mistral, 1889-1957),智利女詩人,拉丁美洲唯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性。當年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如是稱讚她:「她那注入濃烈情感的抒情詩,使得她的名字已然成為整個拉丁美洲世界渴求理想的象徵。」

她歷任智利駐外使館及「中南美洲國家聯盟」中之要職,是二十世紀西班牙美洲女性成就的代表,智利的5000披索上甚至印有她的頭像,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晚年成為熱情的人道主義者,喜愛旅行,1957年病逝於美國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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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編 #陳家朗 賞析


有一段時間,民族國家獨立時會特別提出屬於當地的文學,尤其是特別能代表當地的民間文學,更甚是民歌,遂成為了一種能凝聚民族或國族的文學體式,此詩在形式上便當屬從該例。密絲特拉兒以拉丁美洲獨立為歷史大背景,其文學凝遂聚了「智利人民」的群體想像。


民歌式的詩歌在表現上,更多的是在誦或唱上的,即便它不是唱出來的,但其形式因其誦讀的潛在要求而偏向簡單,相較於默讀,或以看為主的詩歌,它的意象密度當會較小,其句式的曲折程度當會更低。


如此詩首節,只由「群星=跳舞男孩」及「麥稈=女孩腰肢」兩個比喻,加上「捉迷藏」和「搖盪」兩個主要動作組成,句式亦非常簡單。至於詩題圓舞,乃是19世紀歐洲盛行的舞蹈,舞時兩人成對旋轉,故稱「圓舞」。於是詩人將圓舞中的世界,兩人成對的人群共和式的世界中發出詩句,使一切都化成屬人的東西,群星化成跳舞男孩,麥稈化成了女孩腰肢。


第二節亦如是,像歌的複沓,詩人將男孩的本體換成河流,將女孩的本體換成浪花,兩者一律加上定語「跳著圓舞的」。惟不同的是,在此節,男孩與女孩的本體河流和浪花似乎是更有相連性的,因為河流「蕩漾搖晃朝海洋匯聚」,浪花便是緊接著河流而有的。雖然,我們也可將第一節的關連解讀成群星照耀著大地上的麥稈,不過這連結便沒有上節那麼強了。然則,在第二節上,被比喻成男孩和女孩的本體有更大的因果上的連繫,這致使「天地皆圓舞」,即天地皆能攜手進入歡樂(舞)的意義更能顯現出來了。於是,在旋轉又旋轉的舞蹈裡,天地自然與人皆和諧作樂,如果這可以成為奠定智利心志的其中一塊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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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陳家朗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密絲特拉兒 #一切皆圓舞 #智利詩 #群星

致未來的詩人 ◎路易斯.塞爾努達(范曄 譯)

 



致未來的詩人 ◎路易斯.塞爾努達(范曄 譯)

我不認識人。很多年裡

我尋找他們又不得不躲避。

我不理解他們?或者我理解得

太多?這些粗暴肉體和骨頭的

公開現形,一旦被狂熱者聚攏,

遇上點點微弱的彈力

就驟然破碎,相比之下

死在傳說中會讓我更容易

理解。我從他們那裡回歸生者,

堅強的孤獨朋友,

彷彿從隱匿的泉源出發

來到湧出卻無脈搏的河。

我不理解河流。帶著漂泊的匆忙

從源頭到海洋,忙碌著悠閒,

它們不可或缺,為製造或為農作;

源頭,是承諾,海洋只將它實現,

無定型的海洋,模糊而永恆。

像在遙遠的源頭,在未來

沉睡著生命可能的形式

在無夢之夢裡,無用且無意識,

即時反映諸神的意念。

有一日終將存在的存在中

你夢著你的夢,我不可能的朋友。

我不理解人。然而有什麼在我裡面回答,

說我會理解你,就像我理解

動物,葉子和石頭,

永遠沉默的忠誠夥伴。

今生一切都是時間的問題,

一種時間因其漫長闊大

無法與另一種貧乏的節奏

我們短促虛弱的凡人時間相合。

假若人的時間與諸神的時間

同一,我裡面起始節奏的這音調,

將與你的音調相會合鳴,

留下迴響在喑啞的聽眾中。

然而我不在乎無人瞭解

在這些近乎同代的身體之間,

他們活著的方式不像我

這來自瘋狂土地的身體

掙扎著成為翅膀抵達空間之牆

是那牆壁將我的歲月與你的未來相隔。

我只想我的手臂迎上另一隻友好的手臂,

另一雙眼睛分享我眼中所見。

儘管你不會知道今天的我以怎樣的愛

在未來時間的白色深淵

尋找你靈魂的影子,從她學會

按新的尺度安頓我的激情。

‌⠀

如今,人們已將我納入編目

按他們的標準和他們的期限,

有人嫌我冷漠也有人嫌我古怪,

在我凡人的顫抖裡發現

已死的回憶。他們永不能理解我的舌頭

若有一天歌唱世界,都是為愛激勵。

我無法告訴你我曾怎樣鬥爭

只為我的言語不至於

同我一起死亡沉寂,像回聲

奔向你,就像模糊的樂聲

從靜謐的空氣裡追憶過往的風暴。

你不會知道我如何馴服自己的恐懼

為了讓我的聲音成為我的勇氣,

將徒勞的不幸付諸遺忘

它們環繞滋生並以愚蠢的享樂

踐踏我們的生命,

那是你將成為和我幾乎已成就的生命。

因為我在這人類的疏離中預感

將來之人將如何屬於我,

有一天這孤獨將如何充滿,

儘管我已不在,眾多如你形象的純粹同伴。

我放棄生命只為重逢

按我的欲望,在你的記憶。

‌⠀

當天色已晚,還在燈下

閱讀,然後我停住

傾聽那雨聲,沉重得像酒鬼

在街邊冰冷黑影中小便,

微弱的聲音在我裡面低語:

那些被我身體囚禁的自由元素

當初被召喚到地上來

只為了這個?再沒有其他?如果有

要去哪裡尋找?這世界以外我不認識別的世界,

在沒有你的地方會時常悲傷。要用懷念愛我,

就像愛一個影子,就像我愛過

詩人的真理在逝去的名字裡。

‌⠀

在將來的日子,人們脫離

我們從黑暗恐懼歸回的

原始世界,而命運牽引

你的手朝向這詩集,那裡安息著

我被遺忘的詩行,你翻開;

我知道你將聽到我的聲音來臨,

不在衰敗的文字中,而在你

內心深處鮮活,其中無名的悸動

將由你掌握。聽我說並理解我。

在它的靈泊我的靈魂或許想起什麼,

那時在你裡面我的夢想欲望

終將找到意義,而我終將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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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路易斯.塞爾努達(Luis Cernuda Bidón,1902-1963),西班牙著名詩人,「二七年代」代表之一。

‌⠀

1902年出生於塞維利亞,1938年因西班牙內戰開始流亡,此後二十五年輾轉英、 美、墨西哥直至去世,終其一生未再回國。他的創作生涯是對歐洲詩歌財富的緩慢繼承,取法各方、風格多變,先後受到法國超現實主義、荷爾德林以及19世紀以降英國詩歌的浸染,堪稱西班牙詩壇的「歐洲詩人」,被西語世界20世紀下半葉的數代詩人奉為經典和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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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樂達 賞析

五月西語詩選將來到尾聲,今夜,小編想和大家分享2022年九月「白銀與硝煙——西班牙現代詩選」中曾分享過,非常喜愛的一首詩——西班牙詩人 #塞爾努達 〈致未來的詩人〉(A un poeta futuro)。如同許多二十世紀上半葉的西班牙作家,塞爾努達見證了西班牙與世界的時局如何漸趨動盪,晦暗,在「瘋狂土地」上瀰漫硝煙——甚至1936年死於非命的洛爾伽,正是塞爾努達的摯友之一,洛爾伽也曾盛讚他的詩稿;然而,時代並沒有給哀悼者充分的時間回憶與釋懷,1938年塞爾努達匆匆逃出內戰的西班牙,從此便踏上無盡的流亡,再也不曾回去過他的家鄉。不僅如此,塞爾努達同性戀的身份,也讓他所追求的愛與陪伴,成為整個社會下「被禁止的歡愉」,有時僅能在詩作中悄悄暗示著某些掙扎與痛苦。

政治、情感和愛慾的多重流亡,多少成為他一生中許多時刻的註腳,從中,或許我們也能接近、慢慢理解,為什麼這首詩會從接二連三,對於「人」及其他事物的「不理解」出發,爾後轉而逐步進入更為積極而深沉,對於「未來詩人/讀者/知音」的信念與渴望。

「我不認識人。」堅定的價值判斷作為整首詩的開頭,然而此處的「人」又是什麼樣的存在呢?「粗暴」、「狂熱者」、使某些事物「驟然破碎」,乃至於需要發話者我「不得不躲避」……,是這些破壞、威脅性的存在,構成了我所感知的、普遍性的「人」(los hombres),一如第四節提到的「來自瘋狂土地的身體」。許多破壞或許不必要、本無須存在,但是它們仍然在與自己共處於同一時代下的許多「人」手中發生;某些我們可以「感受到」作為粗暴與瘋狂的行為,卻還是被同屬於「人」的其他行動者施展,彷彿無感。「我不認識人」一路到後來「我不理解人」,這些判斷句不僅是作為連接相鄰詩節、承先啟後的橋樑,它們更在詩中成為某種無從撼動的「既定事實」,打從出生在這樣的時代環境下便已被決定,無力化解或更改。而這份對於人的惶惑,也順勢推展到無法被這樣的同時代「人」好好理解的自己——

所以為什麼詩人要用如此篇幅來向某位「未來的詩人」/「我不可能的朋友」傾訴?為什麼我即便明白時間與空間亙古不變的侷限,仍然想透過文字、透過詩歌,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訴說,我曾經如何感受過、思考過,度過這伴隨恐懼與孤獨的現實生活?

「我只想我的手臂迎上另一隻友好的手臂,

另一雙眼睛分享我眼中所見。」

讓今天的我能以自己的「愛」來相信未來將有這麼一位知音,可以像真正的人或朋友一般,接住我,閱讀並傾聽著我。相信在我無法抵達的未來某天,當我與我的回憶皆在種種掙扎後逝去,我的詩歌仍會盡全力地尋找到「你」。激情與感悟終能獲得「安頓」,而我的音調「將與你的音調相會合鳴」;即便我與你身邊仍可能存在許多無法理解的「喑啞的聽眾」,我們也不曾真的孤單。因為留下來的詩歌將永遠保證彼此之間的情感結盟,正如同讀到這些文字而有所感的「你」,你的出現本身已經證明了,世界上不會只有瘋狂的戰爭與無感的人,而我的存在也不會因為時代而真的失去意義。

因此,即便我必須向未來及內心深處提取勇氣,「馴服自己的恐懼」來寫下這些文字(這些過程都是獨屬於「我」的第一人稱經驗,無法與任何人共享),我仍然要以此刻還存在的生命來鳴響,讓「模糊的樂聲」穿過無法預期的時間抵達你,正如倒數第三節所寫,「我放棄生命只為重逢」。我用雨中燈下的文字向你傳遞「愛」,而當有一天,你也以閱讀和「懷念」來將「愛」傳遞給我時,生命正是在這樣跨越時空的相會中實現、完成自己,而不是既定的壽命時間或在世時的他人評斷。

也正是因為有「你」,無數的「你」,經由閱讀參與進我的詩歌中,我與你,作者與讀者,過去的詩人與未來的詩人,才得以攜手共同賦予這些文字真正的意義與價值,「而我終將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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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樂達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好詩再賞 #塞爾努達 #Cernuda #致未來的詩人 #現實與欲望 #二七年代 #西班牙詩 

2025年5月30日 星期五

成為詞語 ◎雷納托.桑多瓦爾.巴希加盧波(趙振江譯)

 



成為詞語 ◎雷納托.桑多瓦爾.巴希加盧波(趙振江譯)


那時,

我在詞語中沒有年齡,

不會多也不會少,

沒皮膚也沒有裂開的骨頭,

沒褶皺也沒皺紋,不高也不矮,

不深也不淺,

不寬也不窄,

更沒有使天空

不舒服的傷病和頭疼。

我只是一個苗頭,一絲氣息,

一口氣,不過是

從未說出且從未想過之事

初露的端倪。



作者簡介:


雷納托.桑多瓦爾.巴希加盧波(秘魯),著有十本詩集,其作品獲翻譯成七國語言,包括丹麥語、英語、芬蘭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及葡語。曾主持Nido de Cuervos (Crow’s Nest)出版社,主編國際文學雜誌Evohé和Fórnix。曾任利馬國際詩歌節主席及秘魯文化部編輯資助委員會主席。瓦西加洛普於2016年獲Copé Bronze國家詩歌獎。他在秘魯宗鐸天主教大學取得西班牙語文學及語言學碩士學位,繼而在芬蘭赫爾辛基大學獲得羅曼語系文獻學博士學位,曾於秘魯宗鐸天主教大學和里卡多帕爾馬大學任教。


(取自《從道教到有神論》)

◎小編 #祺疇 賞析


為事物命名是詩歌古老的開端,面對陌生而結構嚴密的客觀世界,我們追尋(或發明)詞語,指認所有肉眼可以捕捉的物品,然後是難以具像的情緒、直覺、邏輯,還有不可言説的預兆。對此我們統統以一連串的詞語指涉,接著詞語與詞語彼此對立和拉攏,形成系統,我們於是彷彿擁有這個陌生的世界,至少成為其中的一員。


所以詞語是古老的產品,像是人造的,但又擁有人力難以言明的規律——因為所有詞語都是我們參照客觀物象,發明(現)和排列世界所生成的副產品。當詩人意會到這點,一切就變得有趣起來,〈成為詞語〉就是回到世界的原始狀態,沒有時間所以沒有年齡,沒有多或少的概念,可以不高也可以不矮,因為任何描述和意義都尚未誕生——即使概念是存在的,但尚未能被任何詞語描述。這是文明還未出現的時代,所以人類在主觀和客觀上,都「更沒有使天空/不舒服的傷病和頭疼。」


詩作結尾的幾句尤其玄妙:「我只是一個苗頭,一絲氣息,/一口氣,不過是/從未說出且從未想過之事/初露的端倪。」從未說出又未想過,偏偏又初露端倪,不只是簡單的悖論,或許是一種人類原初認識世界的情景:不出於掌控而描述,而是猶如神諭的天啟,等待被發現。「人」可能不是我們找到的第一個詞語,但當我們找到它並成為它,又渴望成為別的詞語,甚至回到尚未擁有詞語的狀態——那是只有人類以文字表達這種渴望時,才能形成的悖諭。



文字編輯:祺疇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雷納托桑多瓦爾巴希加盧波 #成為詞語

夜晚 ◎阿萊杭德娜.皮扎尼克 Alejandra Pizarnik(汪天艾譯)


 


夜晚 ◎阿萊杭德娜.皮扎尼克 Alejandra Pizarnik(汪天艾譯)

⠀󠀠

我幾乎不懂夜晚

夜晚卻像是懂我,

甚至幫我彷彿它愛我,

用它的星辰覆蓋我的意識。

 󠀠

也許夜晚是生命太陽是死亡

也許夜晚是空無

所有關於它的猜想空無

所有經歷它的存在空無。

多少世紀巨大的空洞裡

也許詞語是唯一的存在

用它們的記憶抓撓我的靈魂。

 󠀠

可夜晚應該是認識悲慘的

吮吸我們的血與想法的悲慘。

它應該向我們的仰望投來憎惡

知道那裡面充滿興趣與不遇。

我卻聽見夜晚在我的骨縫裡慟哭。

它濃稠的淚水發狂

尖聲說有什麼永遠離開了。

 󠀠

總有一次我們將重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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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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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jandra Pizarnik(1936-1972),本名為Flora,擁有俄羅斯與斯拉夫血統的猶太裔阿根廷詩人,出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自幼便罹有長期失眠和各類精神病徵,19歲以Flora Pizarnik為名,出版了第一本詩集《La tierra más ajena_》(最遙遠的土地),青年時代旅居巴黎,與帕斯、柯塔薩爾等作家往來,曾獲布宜諾斯艾利斯市年度詩歌獎。生前最後幾年因抑鬱症多次出入精神病院,後於1972年吞藥自殺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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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命名術:皮扎尼克詩選》及《皮扎尼克:最後的天真》二書,前者收錄皮扎尼克各生命階段的詩作;後者則是由阿根廷著名作家塞薩爾・艾拉(César Aira)執筆的傳記,敘述並試圖分析患病早逝的詩人,究竟經歷了哪些追尋、矛盾與掙扎,孕育其詩藝的過程及「阿萊杭德娜」此一人格,最終如何成為 20 世紀中葉,拉美文學史中備受矚目的女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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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魚鰭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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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語言作為夜的命名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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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除了是黑、是悲傷,在詩人的眼裡還能是甚麼?當夜幕低垂,書寫悄悄點亮詩人生命的孤獨,既以溫柔、既以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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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詩收錄於《夜的命名術:皮扎尼克詩合集》輯二,由汪天艾翻譯,詩題〈夜晚〉恰巧回應此詩集書名。皮扎尼克一生在各類精神病徵中掙扎,詩裡以細膩的語言,寫出深沉的生命課題。「夜晚」不只是日常時間性的切分,更是對於靈魂創傷的指認與命名,是身體及心靈不為人知的晦暗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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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幾乎不懂夜晚」作為全詩開場,曾寫〈夜〉、〈夜晚墜落的光〉、〈工作與夜晚〉等詩人,她卻是寫了許多「夜」的詩人。第二句「夜晚卻像是懂我,」像是一種託付,道出夜晚與詩人深刻的羈絆理解,在被漆黑包圍的時間裡,以寫作轉化為字字句句的力量。「甚至幫我彷彿它愛我,/用它的星辰覆蓋我的意識。」詩人以「愛」詮釋夜,寫出夜晚最親密的陪伴,「星辰覆蓋」是自我對於意識的治癒與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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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深縈繞呢喃和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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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段從敘事者「我」出發,特寫夜與個體的關係。第二段句首反覆使用「也許」,句尾則以「空無」作結,多次思辨生命之於夜晚、之於太陽的存有,並非絕對關係。一切自「詞語」、「空洞」和「記憶」擴散,記憶持續抓撓,不甚舒適的。「詞語」作為唯一的存在,是通向的生命本質的真理,「它」不只是夜晚,更是書寫者「我」對於自身生命狀態的爬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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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段質感相較其他段落更重,更清晰地描摹傷痛的輪廓並提出質疑,以「悲慘」為骨架,「淚水」、「仰望」、「骨縫」、「血」等身體姿態為血肉,指出夜晚的不確定性,層層疊加趨近「我們」、「我」再到「它」帶出隻身一人面對無盡黑暗巨大的孤獨徬徨,自己終究在銳利的「尖聲」裡,被遺棄、被永遠離開的狀態劃傷,呈現出具抽離感的自我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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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詩而重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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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應第三段末句的「永遠離開」,本詩以「總有一次我們將重新存在。」單句成段作結,「總有」、「重新存在」峰迴路轉,精煉有力地收攏全作,由狹窄陰暗走向海闊天空的釋然,展現對存有的肯定與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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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詩集《夜的命名術:皮扎尼克詩合集》扉頁,引用皮扎尼克的話語寫道:「我想在一切終結的時候,能夠像一個真正的詩人那樣說:我們不是懦夫,我們做完了所有能做的。」皮扎尼克身為詩人,在靈魂悲劇裡面,透過語言創造自我救贖的路徑,意圖掙脫世界賦予她的枷鎖,穿透並解構悲傷,重新在書寫間走向黑暗的盡頭、重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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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魚鰭 https://vocus.cc/user/@yuchifish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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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扎尼克 #詩集 #汪天艾 #夜晚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西語詩選 #夜的命名術 #AlejandraPizarnik #Pizarnik #悲慘 #存在 #夜 #詩 

詩人的責任 ◎聶魯達(陳黎、張芬齡 譯)


 


詩人的責任 ◎聶魯達(陳黎、張芬齡 譯)


為了這星期五早上

不聽濤聲的人,為了被困鎖於

住家或辦公室,工廠或女人,

街道或礦坑或枯燥牢房的人:

我為他而來,我不說不看,

我讀,開啟禁閉的門,

無垠之音傳來,模糊而堅決,

碎裂而持久的雷鳴被鏈上了

行星和泡沫的重量,

嘶啞的海流升起,

星星在其玫瑰壇中快速震顫,

大海搏動,死去,續又搏動。


如是受命運牽引,

我必須時刻聆聽大海的悲歎

並將之銘記於我的良知,

我必須感受硬水的撞擊,

將之收藏於永恆之杯,

這樣,無論囚禁者身在何方,

無論在哪兒遭受秋天的懲處,

我都可以帶著一片漫遊的浪出現,

我都可以自由進出窗子,

聽到我的聲音時會上揚眼睛,

問說:要如何才能靠近海洋?

而我會沉默不語地

傳送出海浪的回音,

碎裂的泡沫和流沙,

漸行漸遠的鹽的低語,

岸邊海鳥灰色的叫聲。


如是,透過我,自由與大海

對黑暗之心做出了回應。


◎作者簡介

聶魯達(Pablo Neruda, 1904-1973)


智利詩人聶魯達是一九七一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拉丁美洲詩人。情感豐沛的聶魯達對世界懷抱熱情,對生命充滿探索的好奇心,對文學創作具有強烈的使命感,因此能將詩歌的觸角伸得既深且廣,寫出《地上的居住》、《一般之歌》、《元素頌》、《狂想集》、《黑島的回憶》、《疑問集》等許多動人的土地與生命的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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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晉晉 賞析

庸碌,是日常的風景。被日常困住的人,穿梭於不同的空間,住家、辦公室、工廠、街道、礦坑、牢房等,皆象徵著「束縛」、「沉重」的空間意象。詩人存有某種針對性地創作文字,為日復一日被困鎖的人而來,他們應非不聽不聞,而是被迫與這些聲音隔絕,因此詩人讓濤聲穿過禁閉,用閱讀來開啟一切自由的可能。


在牢獄門外,是一片壯闊的宇宙與海洋,那是詩人所感知到的世界本質,與陰鬱、黯淡是極端的反差。行星、泡沫、玫瑰壇,詩人將這份神聖而柔雅的自然聲響,穿越重重束縛遞送給「他」。在詩句中「模糊而堅決」、「碎裂而持久」的語彙,突顯出一種弔詭的拼貼,生命律動雖然脆弱但源源不決,而詩人肩負的就是將這樣難以言喻的感受傳遞給讀者,以抵禦日常中沉重。


詩人認為這是註定的使命,內化為自己的道德責任,「時刻聆聽大海的悲歎」聽見來自世界種種悲苦的衝擊。繼而收攏在「永恆之杯」中,轉化為詩篇文字傳遞與延續。因此,生命的律動就能突破現實時空的限制,讓詩人將浪淘自由地帶入讀者的空間,甚或心靈的空間。


當聽見那動人心弦的聲音時,讀者不禁昂首詢問何以靠近自由與解放。此段連用「海浪、泡沫、流沙」具象的大海景觀,與「鹽的低語、海鳥灰色叫聲」的抽象聲響,來隱晦地回應提問者。一如詩歌的含蓄與多樣解讀,詩人不言明答案但仍指引方向,讓囚禁者找到屬於自我的解答。詩人在身在其中,將自我定位成一個傳遞者,如同連著傳聲杯兩頭的細線,使「自由大海」能夠回應「黑暗的心」。


被困鎖的人們呀,倘若洶湧濤聲進入耳畔,想找尋解放的答案,就打開詩集吧。詩人隱匿的答案,藏匿在他的文字,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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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晉晉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聶魯達 #詩人的責任 #我述說一些事情 #詩人 #自我定位 #讀者與世界的連結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西語詩選 

恐怖是否是一種細節 ◎迪亞娜.貝列西(Diana Bellessi)(龔若晴、黃韻頤譯)

 



恐怖是否是一種細節 ◎迪亞娜.貝列西(Diana Bellessi)(龔若晴、黃韻頤譯)


恐怖是否是一種細節

如一片花瓣

墜地之聲?

我們脆弱,才能見到

相依的夢

什麼被看清,或許就在

目光中永遠矗立:

形象在灰燼中重塑

那裡我們永不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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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阿根廷當代著名詩人,1946年生於聖塔菲省(Santa Fé),是1983年軍政府獨裁結束後的新時期該國最具代表性的詩人之一,亦是當代拉丁美洲詩歌最重要的聲音之一。貝列西已出版15部詩集,並被陸續翻譯成英、法、德等多種語言;自1972年的處女作《命運與宣言》(Destino y propagaciones)到最晚近的2018年作品《愛如死般堅強》(Fuerte como la muerte es el amor),她保持著每十年完成三至四本詩集的豐盛創造力。貝列西於1993年獲古根海姆基金會詩歌獎(Guggenheim Fellowship in poetry),2011年獲阿根廷國家詩歌獎,並於2004年和2014年兩度獲Konex獎。2012年,關於貝列西的人物紀錄長片《秘密花園》(El jardín secreto)上映。貝列西的作品意象大膽,聲音篤定。她閱歷豐富,20世紀70年代曾花了六年時間徒步走遍整個美洲,曾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監獄的寫作工作坊中教課數年。(摘自IPNHK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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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雙雙 賞析

恐怖是否是一種細節?恐怖「是」、而不是像攜帶恐怖的魔鬼那樣「在」細節。一些物事本當安全、確定,而創傷抽空了這種對世界的信任,「細節」就像擺脫了大氣壓力一樣膨脹無度,於是花瓣墜地有聲、蟻動謂是牛鬥——《世說新語.紕漏》說的「虛悸」,就是「脆弱」的徵狀。


又或者,「落花猶似墜樓人」——因為是某些美好的隱喻,所以「花瓣」有聲。


直視太陽,太陽便會長居眼內;黑太陽閃爍而「我們」無可迴避,從此以後張開眼就看見同樣的影子,合上眼也有相依的夢魘——「目光中永遠矗立」地存在。


黑太陽閃爍也許可以指向骯髒戰爭(Dirty War, 1976-1983)——阿根廷右翼軍政府國家恐怖主義時期,10000-30000人被殺;洛楓寫的貝列西譯介文章〈寫作直到世界終結〉,副題就是「寫在動盪時期的詩」。


詩的最後,讓我們想到韓江的小說《永不告別》——關於濟州四三事件(1948-1954),期間25000-30000人被殺。「是不說告別的話,還是真的不告別?」因為不捨而延遲告別,或者不能——能力上、原則上、情感上、不能,所以永不道別。於是一直,做著相同的夢:「我站立的原野盡頭與低矮的山相連,從山脊到此處,栽種了數千棵黑色圓木。這些樹木像是各個年齡層的人,高矮略有不同,粗細就像鐵路枕木那樣,但是不像枕木一樣筆直,而是有些傾斜或彎曲,彷彿數千名男女和瘦弱的孩子蜷縮著肩膀淋著雪。」


文編:#雙雙( @dobl_eve)

美編:#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迪亞娜貝列西 #命運與宣言 #愛如死般堅強 #秘密花園 #恐怖是否是一種細節 

愛的期待 ◎ 波赫士(陳黎、張芬齡合譯)


 


愛的期待 ◎ 波赫士(陳黎、張芬齡合譯)


你額間明澈如節日的親密,

或者集眾愛於一身的你的肉體——神秘無言一如少女,

或者你生命中種種無聲或可以用字語表達的情態,

都比不上這意念的禮物更叫我心動

——看著你蜷曲地睡臥於

我守候渴望的臂彎裏。

因為睡神寬赦的美德,你居然再度成為處女,

安靜閃爍,如同被記憶精選出來的歡樂,

你將給我你自己也不曾有的生命餘裕。

置身於安寧中,我將探知你存在的極岸,

並且,或許這是第一次,

我將像上帝看你般地察見你:

虛構的時間打破,

沒有愛,也沒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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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波赫士生於布宜諾斯艾瑞斯,少年時光在瑞士度過。一九一八年他到西班牙,加入了當時的新文學運動——絕對主義。一九二一年回到阿根廷。作品出現於許多當地的刊物,如Prisma,Proa,Martin Fierro,以及 Victoria Ocampo 創辦的影響力廣大的雜誌 Sur(《南方》),他無疑是當代最享盛名的拉丁美洲作家,雖然他的聲譽主要是由他的小說建立起來的。一如他的小說,他的詩作表現出他對創構哲學體系的無窮迷戀和才氣。波赫士雖為阿根廷作家,但他深受世界文學的滋育;他是沒有心靈故鄉的。他創造了許多超越時空的想像和象徵的世界,在氣質上與卡夫卡,愛倫坡和梵樂希等人相近。


文編 柯琳賞析


詩作以「你額間明澈如節日的親密」為開端,乍看之下或許會難以理解,為何作者會如此形容。然而正是「節日」所代表的喧囂及群體性,與「親密」所指涉的安靜與個人化,兩者最終交織成對「你」明亮而清澈,卻又充滿儀式性、短暫的矛盾體驗。


後兩句詩句皆以「或者」為開頭,且視角也逐漸深入。「集眾愛於一身的你的肉體」並不只是形容愛人,更是龐大歷史河流中所有愛、情慾的集合體,讓肉體更貼近一種象徵而非個人。此外,「神秘無言一如少女」代表愛情中最初始的純粹,無法被歸類、註解才得以「神秘無言」。而第三句中,詩人則使用「種種無聲」、「情態」等抽象語句,強調愛或是愛人的多種可能。


而這並不單單只是在描寫愛人的外在及內在形象,更是暗示了我們如何建構出愛。第四句的轉折則將此寓意更加凸顯,「意念的禮物」說明最令人動心的,其實並非外在的種種描述或存在,更是一種想像中的無聲親密:看著對方熟睡在自己的臂彎,沒有清醒時的束縛、防禦。而「再度成為處女」也呼應了前段的「少女」,彷彿透過睡著,便能重新看見那最初、尚未被時間、語言、慾望等沾染的純粹。


愛人依舊沉睡,或許呼吸就像光一般「安靜閃爍」,但這是「記憶精選出的歡樂」,是抽象的、被記憶過濾出最美好的部分。這種近乎不現實的理想卻給予詩人「不曾有的生命餘裕」。愛究竟是什麼?對詩人而言,愛並非真切的擁有,而是在一切安寧靜止之際,超越存在的「極岸」,如上帝般探查、觀看,看穿愛與愛人的核心。這個核心是毫無修飾、沒有主觀意見,甚至可能連作者與愛人都不知曉的一面。而觀看愛人時,早已超越了時間本身,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幾乎靜止的當下。


最後一句則非常弔詭與震撼:「沒有愛,也沒有我」。愛人間總會互相訴說「我愛你」這句話,但在詩人心中,愛早已超越慾望本身,當「我」不再是一個佔有、得到對方的主詞,沒有情緒及立場,而是純粹的觀看、理解、接納對方,與此同時「愛」本身也早已被超越,只剩下真正的「你」存在。回歸到詩題「愛的期待」,詩人期待的並不是一個實在的擁抱,也不是關於愛的回應,而是在那一瞬間的凝望,最終抵達最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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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柯琳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波赫士 #南方 #絕對主義 #愛的期待

與加勒比海的簡短對話 ◎弗蘭克·巴埃茲(閆梓萌 譯)


 


與加勒比海的簡短對話 ◎弗蘭克·巴埃茲(閆梓萌 譯)


我要告訴你,前幾天

我認識了地中海,感覺有點像

認識了一個落魄的演員。


我沿著海岸線漫步,

海浪聽起來

像犯了哮喘的喬•佩西。


其實,比起落魄的演員,

地中海更讓我想起

開羅博物館展出的木乃伊。


這都與你無關,加勒比海,

今天下午的你渾身是勁,

像是剛健完身回來。


或許我更喜歡的,

是你溫順地躺下,

像一頭雄獅,在草原棲息。


或者,當你咆哮著

想要侵犯海岸的時候,

《巴黎最後的探戈》裏


馬龍•白蘭度就是那麽做的。

你想捉住鵜鶘和海鷗

它們卻從你的指間溜走


就像

你想掙脫海底

鎖鏈卻緊緊


掛住你,你別無他法

只有嚎叫,咒罵

說寶話,你真的不介意嗎?


那些載著老人的遊輪

以及我們扔向你的垃圾

我們向你投毒,將你污染


去年,你的岸邊長滿骯髒的藻

那看起來就像是

岸上的一位遊客


將梅毒傳染給你

我自語:這看起來很醜陋

我自問:這難道就是結局


可你沒有發起海嘯

沒有報復我們的城市

沒有將邁阿密從地圖上抹去


你只是回去放牧你的浪花

它們沿著漫長而寬厚的海岸

平和乖巧地咩咩叫著


我還有甚麼要對你說呢?

你是我童年的大海

我用一生讀懂你的話


如今我們都已衰老

歷經滄桑

我還是來到了這塊礁石上


對你訴說

一如我幼時那般純潔

那時我在你的海灘上散步


撿起了一隻海螺

放在耳邊

你第一次同我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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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弗蘭克•巴埃茲FRANK BÁEZ ,1978年出生在多米尼加共和國。他已出版了六本詩集、一部短篇小說集和三本非虛構類書籍。2006年,他的小說集《Pigalesti a los Psicoanalistas》獲得了聖多明各國際書展短篇小說獎,


2009年,他的詩集《Postales》贏得了薩洛梅•烏雷尼亞國家詩歌獎。2017年,巴埃茲獲選為海伊文學節「波哥大39」成員,並成為40歲以下最優秀的拉丁美洲作家之一。他是口語文學樂隊EI Hombrecito 的創始人之一。他的作品收錄於許多選集。他的詩已翻譯成阿拉伯語、荷蘭語、德語、孟加拉語和英語出版。他目前在美國德克窿斯大學奥斯汀分校擔任梅隆影響力學者。


(取自2024香港國際詩歌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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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祺疇 賞析


山河地理在我們熟悉的比喻系統中,往往是文化與文明的喻體。所以讓我們先來從地理層面,認知與詩作相關幾個地方,詩人出生的多米尼加共和國位於加勒比海,是北美洲的一個島國,地中海則是在位於亞洲、非洲和歐洲大陸之間,兩片海之間相隔著一個北大西洋,相距9200多公里,大約是台北抵達紐西蘭首都威靈頓的距離。


由此再去讀這首作品,更能明白詩人身處的情景,詩作從一個有趣的比喻開展,用輕鬆的口吻延續:「前幾天/我認識了地中海,感覺有點像/認識了一個落魄的演員。」詩人很可能剛從一個遙遠的地中海沿岸國家(很可能是埃及)剛回到家鄉,向自己熟悉的這片海講述他在另一片海的見聞。異地的海使人懷念起故鄉來,於是遊子回家後用有點調侃和興奮的語氣,覆述旅途中偶遇的那個「落魄的演員」、「開羅博物館展出的木乃伊」,他們共通之處在於已然缺乏活力,又能從中想像曾經的輝煌。


接下來出現了重要的轉折,當詩人説「這都與你無關,加勒比海」,事實上必然是相關的。如果地中海讓人感到落魄陳舊——這當然也暗示一種文化層面的觀察判斷,那麼現在看上仍有活力的加勒比海,會否有天也面臨同樣的命運?這種破壞來自島國的原居民,也來自遊客:「那些載著老人的遊輪/以及我們扔向你的垃圾/我們向你投毒,將你污染」,物理的生態破壞恐怕只是表層的,內在更涉及文化/文明不再的疑慮。作為曾經的殖民地,多米尼加共和國歷經西班牙、法國和美國等國家的殖民/佔領,也面臨複雜的後殖民議題。著名文化研究學Stuart Hall的名篇“Cultural Identity and Diaspora“便是以加勒比海地區黑人為論述對象,提醒我們留意文化認同背後的複雜與多樣可能,極富啟發性。


但面對複雜的歷史場景,詩人選擇另一種觸覺處理身份與文化的問題,他不解面對人們的傷害,這片海洋何以始終平靜:「沒有發起海嘯/沒有報復我們的城市/沒有將邁阿密從地圖上抹去」,於是此刻才有了簡短而真誠的對話:「我還有甚麼要對你說呢?/你是我童年的大海/我用一生讀懂你的話」。當詩人自覺變得蒼老,甚至移居已久,因為他口中「我們的城市」已經變成了美國邁阿密,自己或許也是遊客之一了,但重回童年的海岸邊,一切的聲音依舊與第一次對話,他要重新發現自己來自哪裏,再次認識那個地方——這樣不會代表身份認同的框限,而是記認不會消失,你總會遙望一片海想起另一片海,情感是珍貴而先於理論抵達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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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祺疇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弗蘭克巴埃茲 #FRANKBÁEZ #與加勒比海的簡短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