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食 ◎李修慧

 

2025/10/17【本日菜單】

食材：海參、啤酒、耳朵、眼球、鼻子

調味： 酥脆鹹辣、刺口、黏稠、腥

營養成分：

現實 13%

緊抿的微笑 30%

圓巧滑順 7%

嘈雜 25%

尖銳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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飽食　◎李修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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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黃燈光複印著人語

她的唇才孵出幾個字、就被打斷

「不，妳們搞錯了，重點不是人力」

他的嘴持續開合。海參扭動

飯局的嘈雜間，我靜默

夾走他的一片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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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脆鹹辣，微微刺口

「重點是妳們有沒有心要做起來」

我咀嚼。服務生送上啤酒

他灌了半口，語句充滿泡沫

「要有經營策略，要用投資性產品」

她臉上蝕出月缺

他的要求遇上現實，是兩片金屬

互相切割，所剩的只有尖銳的摩擦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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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鳴中，「妳們要有點遠見」

我夾走他的眼球。圓巧、滑順

咬破後，噴出黏稠

「妳看我已經嗅到市場氛圍」

再夾去鼻子，滷製太久的

死鹹。她們盯著他的臉

完整的只剩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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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要夾走另一顆眼

他轉過來打量

我緊抿微笑

聽他一個字一個字

像榔頭敲碎燈泡

「哎喲，變漂亮了」

腥味，在口中漫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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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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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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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大中文系、東華大學華文所畢。曾獲臺北文學獎、後山文學獎與東華大學奇萊文學獎，詩集《身體演化我》獲「2024年楊牧詩獎」。除了現代詩，也寫散文、報導、文學評論。曾在《關鍵評論網》開設文學專欄，目前仍進行中的文學專欄為「接地氣的現代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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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C南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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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食本身即是一種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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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餐桌上的事，夾取、主位、客位，似乎在餐敘的就定位伊始，發言權也指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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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的女人是靜默的。李修慧在《身體演化我》輯三「複數的死亡」裡，不斷的去挖掘女性，身體、互動、權力位階，在這張餐桌上高張力的對話與奪取被鋪展開來——與其說高張力，不如說，詩中的女人始終靜默。餐桌上的吃食本身其實也是一種奪取，當我夾取，我只是品味我想吃的部分，而你的言說並不重要，我不需要特意知道你的產地、你被捕撈的故事、你如何被殺、被剖、被烹，更多時候我暴力地夾取食物，或快或慢的嚼開，「好吃。」餐桌上的佳餚也只能奢求這麼一個乾癟的詞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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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是，桌邊的女人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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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男人開口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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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幾乎只能凝望，凝望男人的口唇開闔，如「海參扭動」，在這個吃與被吃的關係裡，男人開口，女人就別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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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男人開啟對話時，女人的意見不被需要，「才孵出幾個字、就被打斷」，男人在給出「妳們搞錯了」的評論時不需要聆聽，聆聽是女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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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如同餐桌上的吃食，女人也只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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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有趣的是，詩裡的吃與被吃關係卻做了巧妙的倒反，這是一個反抗的隱喻，在權力不對等的對話裡，說話的男人佔據餐桌，於是詩裡安排了「吃」，在想像裡倒反，把說話者肢解為食物，作為物化的懲罰，將男人的器官也變成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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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夾取、透過吃，場景同時也將不需要的東西漸漸屏除。敘事者夾取男人的耳朵，因為男人不需要耳朵去聆聽；敘事者夾取男人的眼球，只因男人的眼望不到遠方，「遠見」在對話裡是用說而非看；夾取鼻子，男人「嗅到了市場」卻給不出實際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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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談話裡的內容多麼矛盾多麼不切實際，矛盾到前言切割後語，現實與要求摩擦宛若兩片金屬彼此刮沙，桌邊的女人仍然只有咀嚼，她給出她的味覺，但依然開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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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男人閉口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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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男人停了下來，在另一顆的眼球也幾乎要被屏除之時，他動用了那顆眼球，用來凝視桌邊的女人，如同看一盤與桌上無異的佳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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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顯得前面關於反抗的想像多麼的蒼白無力，詩裡透過心理的吞噬把對方的話語權嘗試消解掉，但即便如此，說話的男人依然「完整的剩下嘴」，話語的霸權依然無法消解，男人依然掌控餐桌，依然有餘裕去凝視去輕易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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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給出了他的評論，這是男人在詩裡第一次動用感官給出想法，但不用在對話主題、不用在工作要求、不用在餐桌上的吃食，而是理應與他一同開口、掌握同等話語權的對面的女人，他給出評論如同審視一個物件，他或有意或無意地覺得他有權去主宰，面對敘事者若干心裡活動的反抗，面對她的沉默，男人輕率的以外貌的「漂亮」去簡化去概括，全詩大篇幅的消解話語霸權，在此刻又重新回到原點——敘事者的主體性反過來被徹底消解。男人即便在敘事者的想像裡被夾除耳眼鼻，依然在吃食，只是主宰的客體不僅是桌上的菜餚更是桌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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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覺，私我的展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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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餐桌比擬說教場合其實並不少見，原因如第一節所述，食用行為本身，未嘗不是一種宰制：切割、叉刺、入口、咀嚼，食物是全然的客體，我們不問食物的來處，只為抵達肚腹；如同一位說教者不需要知道聆聽者的所思所想，他們只需要一個全然的空的容器，去承接他的橫飛的口沫。然而本詩仍在此之中賦予飲食動作另一個有趣的意義——這是一個私我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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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說法是同一個聲音源在不同的耳廓裡是迥異的，由此我們無法比擬不同個體間的聽覺；而味覺更是，進入一個人的口的食物甚至無法共食，於是味覺就成為一個更私有、更無法分享的「我」的延伸，昭示一種主觀的體感的切入，這個特別的語境下，透過敘事者夾取、食用屏除掉不再作用的元素，化為敘事者的私密感受，「酥脆鹹辣」、「黏稠」、「死鹹」，選用的元素也啟用不舒服的召喚，耳朵也好、眼球也罷，味覺的展現是油膩的、重口的，好似廉價的下酒菜，場景的不舒服層層疊加延伸至後段，終於爆破，一字字沉重的充滿攻擊性的主宰意謂的字句被輕易釋出，詩中在停在舌尖上的觀感時，赫然使用「榔頭敲碎燈泡」這樣的意象處理，讀者避讓不及，於是一個一個滿嘴的玻璃渣——我們疼痛得私密，鮮血的反胃的發嘔的，那帶血的腥味在強度高點後的靜默裡，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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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C南

美術設計：#藝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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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菜單】

狀態：新濾的酒

建議備料：體面、鮮豔、陰暗、致命、悲情、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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