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5日 星期三

回答 ◎北島

回答 ◎北島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冰川紀過去了,

為什麼到處都是冰凌?

好望角發現了,

為什麼死海裡千帆相競?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只帶著紙、繩索和身影,

為了在審判之前,

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迴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如果海洋注定要決堤,

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陸地註定要上升,

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

 

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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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北島(本名趙振開,1949年8月2日-),中國朦朧派詩人,出生於北平市。1978年與芒克等人創辦《今天》雜誌,於八〇年代旅居、創作、教學、譯介於歐美各地二十多年。獲瑞典筆會圖霍爾斯基獎、美國西部筆會中心自由寫作獎、古根海姆獎學金、金花環獎等多個獎項,並被選為美國藝術文學院終身榮譽院士。北島也曾擔任香港中文大學東亞研究中心人文學科講座教授,現為中大文學院榮譽教授。出版多部詩集與散文,包含《生活》、《陌生的海灘》、《北島詩選》、《在天涯》、《午夜歌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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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Y:〈時代與他們的眼球〉

 

某種程度上,我覺得要「真正」地談一談這首詩,似乎就要先暫時擱置北島在《回答》裡反覆出現的那些高音調、隆隆作響的巨大意象,回顧一下北島這段頗具傳奇色彩的早年。儘管作者不必然要與詩作綁在一起,但是作為「那一代人」而言,他的青春和語言,幾乎是緊緊捲著整個近代中國史的暴風雨這樣飄盪過來的。一九四九年八月,當時還沒有成為北島的趙振開出生。也就是同一年,中國近代史也正式展開了新一頁:新政權被賦予了名字。一九四九年十月,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式成立。那幾乎就等同宣告,時代必然會巨大的輾過個人,或者碾碎個人。

 

再次回到北島:趙振開生於北京知識份子家庭,讀的學校是北京四中,四中便是當時最有名的高幹學校,亦是文化大革命的起源地之一。理所當然地,北島自然也和那時大部分的學生一樣,成為了紅衛兵。北京四中曾經是北京乃至全中國最有名的高幹學校,亦是文化大革命的起源地之一。北島反感紅衛兵的派系與鬥爭,但無論如何,激昂的口號與「文化」串連,還是深深膨脹起一個二十多歲年輕人心中的理想主義。儘管那注定要迎來破滅。

 

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報》文章引述了毛澤東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隨即開展了全國範圍大規模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活動,因此1968年當年在校的初中和高中生(1966、1967、1968年三屆學生,後來被稱為「老三屆」)幾乎全部得前往農村。作為「老三屆」之一的北島,在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指令之下,他用了十一年(1969-1980)的時間,作為一名工人接受了再教育。在半封閉的孤獨狀態裡,北島開始有意識地寫起現代詩,接觸到北京的地下讀書運動,並在1978年時與芒克、多多等人創辦起《今天》文學雜誌。最後這個被查禁的刊物,成為歷史上朦朧詩派的匯集地。更後設的說:也許那一代緊緊被時代抓死的人,才能為時代寫出這樣的寓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作為朦朧詩派的鼻祖,北島在〈回答〉一詩中所展現的腔調,反而可以說很不朦朧,而是帶有十足革命、理想而抒情的。儘管每一節都很平均地保持四行的穩定節奏,但整體情感仍然是不斷往上堆疊。我們可以看到,敘事者直面「死者彎曲的倒影」對世界發出明確的質疑與挑戰,甚至不惜如此聲張:「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在第五節的「如果海洋注定要決堤/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陸地註定要上升/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北島連續拋出兩個極大意象(海洋決提與陸地上升)建構畫面,但〈回答〉並沒有流於單薄乏味的說教,而巧妙地串起敘事者既抒情又充滿決心的狀態:讓苦水注入「我」,讓「人類」再次選擇峰頂。如果要在革命現場以一首詩來「回應」些什麼的話,那或許必然得是〈回答〉吧。

 

另,這首詩還有一個與詩作相關的趣事:除了遠近馳名的這首名作〈回答〉之外,北島也寫過另一個幾乎沒有公開發表、收錄詩選的前身之作〈告訴你吧,世界〉(1973),其實也很值得愛好者留意異同之處。相關的論述與對比,可以在嶺南大學的碩士生馬世豪〈中文寫作與世界詩歌:北島詩歌研究〉(2009)中讀到論者更嚴謹的分析與對比。比較值得一提的是,公開亮相的〈回答〉少了在〈告訴你吧,世界〉末二行的:「我會說:我不想殺人/請記住:但我有刀柄」中呈現的消沈、協商、不得不的抵抗,取而代之的是最後一節有了巨大的擴張。北島以一種更宏大的樂觀召喚社會,並且將「1976」這個年代刻意標立出來。1976 年是〈回答〉一詩公開發表的那一年,也是文革結束,中國即將邁入一個新階段的時期:

 

「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1976」

 

轉機與星斗反覆變動,歷史也是。新的口號久了,終究也會蒙上另一種質疑與反詰的灰。再度凝視這些象形文字時,長期旅居海外的北島也產生了截然不同的心境。在散文《死亡之書》(2004)的訪談裡他自述:「現在如果有人向我提起《回答》,我會覺得慚愧,我對那類的詩基本持否定態度。在某種意義上,它是官方話語的一種回聲……我們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沒法不受影響,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寫作中反省,設法擺脫那種話語的影響。對於我們這代人來說,是一輩子的事。」但作為遊歷者與詩人,說明最珍愛且始終帶著的東西,北島仍給出了如是回答:「中文。這是唯一不能丟的行李。」

 

帶著這唯一的行李,詩仍然在時代與象形文字之間朦朧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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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北島,《午夜歌手》(臺北: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1995年)

北島,《失敗之書》(汕頭:汕頭大學出版社,2004年)

 

成方令,〈訪北島〉《聯合文學》第40期(1988年3月),頁103-108。

馬世豪,《中文寫作與世界詩歌 : 北島詩歌研究》(香港:嶺南大學碩士論文,2009年)。檢自 http://dx.doi.org/10.14793/chi_etd.4

 

小編Y其他文章可見medium:https://pse.is/3f52z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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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林宇軒

美術編輯:林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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