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6日 星期四

人與火組詩之三:地下森林 ◎楊煉

人與火組詩之三:地下森林 ◎楊煉

 

逃不走的落葉松早已飛慣危險的預感

四周聳立的絕壁,正午時的幽暗

沿著小徑,一萬年前的那次暴風雨

還在綠色苔蘚上反潮

鈴蘭花旁若無人,跳著舞

開進猙獰的岩石瀑布裡

 

一群巨大的鳥

收攏強有力的黑色羽毛

渾圓深邃的山谷

千萬噸針葉形的寂靜

在聆聽樹根下那口血紅的鐘

 

在監視:流盡葉脈的潮濕的火

讓蜜蜂繁忙的芳香的火

化身為雨滴、小溪、漿果和松鼠的火

那顆暴躁的心在哪兒跳動

那灼熱之手怎樣伸向生命

抓住一座綠色的小島

把遠古信仰從每個黎明喚醒

天空,縮成頭上一圈藍光刺眼的年輪

 

即使葬身於這一種或那一種火

炸裂松塔的火,雕刻著通紅石頭的火

一萬年後仍將有這片森林,這種靜

比大地還低

無數松子的小心臟依偎著泉水

比天更高

它生長,在太陽上冶煉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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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煉,1955年生。1978年加入雜誌《今天》主要作者之一,1983年發表長詩《諾日朗》,1987年被中國讀者推選為「十大詩人」之一,同年在北京與芒克、多多、唐曉渡等創立「倖存者」詩人俱樂部,並編輯首期《倖存者》雜誌。1988年獲邀至澳洲訪問,隨後展開世界性寫作生涯。除文學創作,亦活躍於國際藝術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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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淵智賞析

 

在朱又可的楊煉訪談錄中,曾提及一場德國的朗誦詩歌會。在會後的問答時間,一名詩人顧彬曾問楊煉,你的詩這麼黑暗,光在哪裡?楊煉覆之:「我的詩也許很黑暗,但我在寫,這就是光。」當時響起掌聲一片。楊煉接著說:「貫注在創作裡的能量,絕對是最高級、最明亮的,正是這種能量照亮了黑暗的現實。」

而這也正是楊煉詩歌的核心,世界上有很多黑暗,但他選擇了面對這些黑暗,並且指著黑暗的最核心,告訴我們那便是光。要讀者能過透過其詩歌艱難涉水,方終於能抵達的地帶。

以此為本,沒有其他詩,能比《人與火》這一組組詩更能證明其之核心了,因此,今天就讓我們來聊聊這組組詩。楊煉的《人與火》組詩有三首,分別為〈休眠火山〉、〈地下森林〉與〈玄武岩台地〉,皆以與火相關的地景,各自帶出了各自宏觀的命題。而今天我們要讀的,便是第二首〈地下森林〉。

  

在前兩段中,楊煉營造了一種孤絕萬年的幽谷場景,除了替森林此一命題開端,同時也折射出「森林」之於此詩的隱喻:從落葉松、苔癬到鈴蘭花,無一不是在險惡之地成長的植物。也只有這種生命力足夠頑強的存在,方得以證實森林在面對之後的大火時,其本身所依存的堅忍與意志。接著,楊煉寫「一群巨大的鳥」──寫牠們如何來到此森林之上,我們彷彿可以看到一顆懸掛在鳥足

的鏡頭,隨著風的氣流晃動,視野之下卻是一整座圓形的山谷,開口正向著太陽那頭。接著,巨鳥群們終於停憩在樹枝上,而鏡頭掉落在地面,與滿地的針葉相生相息,共同看著樹根旁幾簇鐘形的花正在成長。至此,一幅彷彿在《魔戒》中精靈們所定居的森林景象於焉成形。

  

接著,楊煉的筆鋒一轉,開始寫起了火,寫火「在監視」,但與一般摧毀一切的火不同的,卻是火的型態。楊煉筆下的火居然是「流進葉脈的潮濕的火」、「讓蜜蜂繁忙的芳香的火」以及「化身為雨滴、小溪、漿果和松鼠的火」,這三者都與我們印象中的火完全是迥異,甚至是悖反的狀態。這種火反而更接近於傅柯所說的身體的規訓力量,它隱晦、私密,但卻無處不在,從一顆暴躁的心中伸出灼熱的手,操縱一切於無形,但我們卻始終不曾看見其焰色的焚燒,只能感受到其溫度,以及溫度對於一切所進行的掌控,最終「抓住一座綠色的小島/把遠古信仰從每個黎明喚醒/天空,縮成頭上一圈藍光刺眼的年輪」,成為將整個森林緊緊抓牢的存在。

  

這一場虛擬卻又真實的火固然未曾燒毀實質的形體,但其所帶來的終究是一種精神性的焚燒,在文明與人性背道而馳的如今,生物的死亡往往不是來自自然的死去或凋零,而是伴隨著立場、派別甚或於理念等等。這樣的葬身或許有些人會視之為英雄,歌頌他們偉大的情操,也可能有些人會認定這些死亡為一種愚忠,覺得那些犧牲是無意義的。但楊煉卻完全屏卻了那些死,而轉頭來關注那些在殘火中餘生的森林。固然,死去的並非不重要,他們的犧牲或有意義或無意義,都在歷史上有其存在與討論之必然。但樹木的死本就是為了樹林的存在而生,因此楊煉將所有的死都一視同仁,而告訴我們,不管是怎樣的死,「一萬年後仍將有這片森林」,而森林之中「這種靜/比大地還低/無數松子的小心臟依偎著泉水/比天更高/它生長,在太陽上冶煉金子」,即使火再如何將森林掌控在眼裡手心,只要森林本身依然存在,就會有無數松子作為新生命,一再誕生,並且不斷成長,最終脫離森林裡面簇擁著所有行動的火,而到達最遠處的太陽,最終以自己的意志,終於成為最頑強的火。

  

在楊煉生存的年代,不難想像他詩中所影射的森林與火之指涉有其政治性。楊煉曾在訪談中說過:「不管我人在哪兒,我的中文創作就是中國文學傳統的根。不管面對誰,只要我說中文,這就是一個中國的標誌。」固然現在的中國有其話語權的拘束,但對楊煉等這群詩人而言,或許只要詩歌存在的一日,便永遠都會有齟齬,遠遠向著那些試圖掌控一切的權力,發出異議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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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林宇軒

美術編輯:林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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