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限 ◎廖啟余
醫官說,我的根管治療結束了。
那是禁假留營的上午,等我抬起頭,我的連同其他幾十具身體已包在草綠內衣、短褲和白布鞋裡。「一下二上」的伏地挺身是這樣的做的:聽到「一」貼近地面,不到「二」不能起身。值星官若老練,「二」就很短,讓「一」好長好長。有些兵偷偷把雙手胸前墊著,趴好,撐再久也不手痠。但有些兵老實,表情就變了。那並不咬牙切齒,只是淡漠──麻木是可以練習的。後一種兵往往認真,莒光作文總依照《忠誠報》的話,入伍幾個月來,我明白因為僅存的什麼,我們已成了同一種人。不是朋友,卻是同一種人。然後值星官喊「二」。
我抬起頭。十二月了、黃昏,大王椰子偶爾拋下殘骸的大葉,那時營區正播起流行歌,換裝該運動了,雖有些恍惚;當脫下軍服,那一度熟悉的生活被涼風切剖,又成為什麼呢?寧願就我認定,這來自我的刀鋒?像那位醫官,「牙根都壞了」,才說完,動手便戳挖神經。戳穿了,好挖出來。挖出來纏緊了,好更戳爛。軍醫得確認治療終結──讓終結的生,留下精細的琺瑯質小孔,在深心,我入伍已一百三十三天,分手已八十三天之久。
然後值星官喊「一」,妳看,我的極限不在這裡。
◎作者簡介
廖啟余,一九八三年生,台灣打狗人。作品散見各大報副刊與文學雜誌、年度詩選與《台灣七年級新詩金典》。著有詩集《解蔽》(二〇一二)。二〇一三年獲選前往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二〇〇二年,畢業於高師大附中。
◎小編哲佑賞析
關於「詩」、「散文」與「散文詩」的概念分野,在這個月裡已經被討論了很多次,不同的作者、學者可能都有不同的想法,但似乎也有大致的傾向。以下所論關於詩與散文,純屬個人看法,提供大家參考而已。
我以為詩歌作為文體的核心意義,在於音樂性與陌生化;因此,詩歌著重節奏韻律,著重想象與象徵,以及各種字義和修辭碰撞的言外之意。散文則是敘事性文體,核心在於所敘之事,注重情節,強調「作者」在文中的角色,並往往能營造身入其境的閱讀感受。本週的主題是「詩化散文與詩」,如果「詩化散文」所指的是「以詩的技術來寫散文」,那麼依上所述的標準,所謂的「詩化散文」,可能即是將詩歌的音樂性、陌生化的技術,運用在一段以敘事為主的文章之中。
依此,「詩化散文」與「散文詩」似乎未必相合;以漢語的詞構來說,詩化散文的主體是「散文」,散文詩的主體是「詩」。然而,由於詩與散文並非在同一判準上衡量,亦即我們並非是以「敘事/非敘事」來二分散文與詩,也並非以「有音樂性/無音樂性(或語言陌生/語言平易)」來二分詩與散文,標準僅為積極性的而非消極性的,故兩者的成立互不干涉。換言之,如果詩化散文是「以詩的技術來寫散文」,而散文詩是「以散文的技術來寫詩」,則區別僅在於讀者著眼於哪部分,將哪部分視為主體而已。
這種游移,其實可以在各種「擬詩」的小品文中看到,而有時候詩與非詩,更多在於作者、讀者直接的界定,而非源於作品的內涵,比如杜十三《新世界的零件》,標舉是融合了詩、散文、小說、寓言的「新文體」,學者仍多以「散文詩」視之。而廖啟余的《別裁》以「小品文」定位,卻說有著「文體實驗的企圖」,「挑戰散文與詩的審美疆界」,「別裁」一名引用杜甫詩句「別裁偽體親風雅」,在此又有文體與文心的雙關用意,將整本書視為「散文集」與「詩集」的跨界嘗試,亦未嘗不可。
這篇名為〈極限〉,文中營造出「詩」況味之處,在於跳接的象徵與時空。蛀牙與愛情,這是夏宇創造出的新典故,廖啟余更進一步發揮,蛀牙的「疼」之所以是空洞的,在於牙的神經被抽出了──根管治療的結束與其說是治癒,不如說是截斷、放棄了發炎的病體。此處連結兵役,當兵的過程不也是讓一個正常人發炎疼痛,再讓他對此麻木嗎?伏地挺身的一與二,就像是根管治療的一進一出,最後我們都成為同一種人,為了存活下來,終於抽離了某部分的神經。
而第二段續寫,脫下軍服,才發現原來那些刀鋒也是自己給的。在這極端的情境,「壞了」而需要戳穿的,不只來自於軍隊給的壓迫,還在隔離之後,軍隊以外,「正常」世界終於顯露的面目,也投影在自己身上。「分手」只是引子,是把「爛」的根源歸諸自身,於是戳爛挖穿,甚至「兵役」這個儀式,彷彿成了某種救贖。
但當完兵,就有能力承受所有苦痛了嗎?牙齒的神經可以全數抽出,內心的傷與痂卻永遠都在拔河。兵役只是它的具象化,實際上傷口是不會徹底麻木的,爛與戳穿,這是每個人的一生,每個人的一天,我們都不知道極限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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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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