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28日 星期五

我殺了一隻長頸鹿 ◎簡玲

我殺了一隻長頸鹿 ◎簡玲
 
我殺了一隻長頸鹿,誰叫牠笑謔我膽小,牠忘了六米高的身長曾蜷曲在我的心臟取暖。我殺了一隻長頸鹿,牠駝著色盲的顏料嘲諷無光夜裡失明的我。我殺了一隻長頸鹿,牠反芻的胃裡無法容下草原的鼾聲。
 
我殺了一隻長頸鹿,用悲傷的眼睛,不,是牠自己,在我瞳孔裡。
 
 
◎作者簡介
 
簡玲,兒童文學碩士。曾任教職。曾出版小說集《歸來》、《黑店》。曾獲好詩大家寫、葉紅女性詩獎、臺灣詩學散文詩獎、臺灣詩人流浪計畫。散文詩選入《躍場—臺灣當代散文詩詩人選》,兒童文學作品輯入年度《臺灣兒童文學精華集》。
 
◎小編林宇軒賞析
 
本詩取自同名詩集《我殺了一隻長頸鹿》。在台灣現代詩的創作與出版上,散文詩若要出版,大多會以「分輯」或「隨意散置」的形式收入一本詩集中,整本書都是散文詩的「散文詩集」非常稀少(和日本製的壓縮機一樣),畢竟「散文詩」在現代詩創作中非主流,在「小眾的小眾」上要能夠被重視是非常困難的事。
 
今天我們讀的〈我殺了一隻長頸鹿〉詩中,簡玲不選擇具有象徵意義的傳統意象,反而以不常出現的「長頸鹿」作為這首詩的主角之一,這是非常值得玩味的。說到「散文詩」與「長頸鹿」,相信大家很容易就會聯想到商禽的〈長頸鹿〉(請參考 http://cendalirit.blogspot.com/2016/04/20160406.html )。在商禽筆下,牢獄與時間的情境將囚犯指向了長頸鹿,也因此「長頸鹿」在該詩中可以說是商禽所給出的最後資訊,讀者在讀詩時從「人情世故」被引導到「長頸鹿」;而簡玲的〈我殺了一隻長頸鹿〉則恰好相反,她直接寫明「長頸鹿」(並且還是被「殺了」的長頸鹿),將讀者從「長頸鹿」引導到「人情世故」。
 
詩中所有的物件都一定有其功能,簡玲為什麼要殺長頸鹿呢?讓我們一一檢視原因。在詩中,我們可以觀察到引發「我」殺機的詩句為「牠笑謔我膽小,牠忘了六米高的身長曾蜷曲在我的心臟取暖」、「牠駝著色盲的顏料嘲諷無光夜裡失明的我」、「牠反芻的胃裡無法容下草原的鼾聲」三項,這些高度複雜與詩質濃密的詩句,間接呈現出一個作者故意設計的矛盾:一般的長頸鹿有這麼聰明,可以進行這麼複雜的思考嗎?
 
答案呼之欲出——長頸鹿不是真的長頸鹿,殺當然也不是物理上的殺(警察嗶嗶)。詩中的三項殺機都是非常「自私」或「忘恩負義」的表現,這是在一個人類社會文化中必定存在的互動,可能是家庭、戀愛關係、校園、職場甚至是政治(如果將「我」視為台灣;長頸鹿視為「國民黨」),我們無法確切得知。簡玲給出了客觀情境的詩句,這些跳躍的情節以及無法準確抵達的詩句,端看讀者的主觀經驗去各自解讀。
 
在整首詩中,最深沉、最痛徹心扉的非最後一句莫屬。對於一切,「我」感到悲傷,以致於長頸鹿在我的眼中原本的形象與感覺已經破滅、死去而無法挽回,而這些是長頸鹿自己一手造成的。看著曾經美好的一切在眼前毀滅,「我」對此卻無能為力,這是多麼沉痛啊!簡玲寫「我殺了一隻長頸鹿」,實際上卻是「長頸鹿殺了牠自己」。
 
前面我們討論了整首詩的情節與內容,現在我們來看看形式與結構。詩中共重複了四次「我殺了一隻長頸鹿」句子,「說明原因」的前三次皆安排在同一段落,第四次的「事件過程」則單獨一段。重複同樣句子卻有不同功能,這種「同中有異」的設計能夠在詩的結尾帶給讀者轉折,可以看出簡玲在現代詩手法上熟練運用的寫作能力。
 
這種「重複句型」在散文詩中似乎不少見,比如前幾週介紹過紀弦的〈畫室〉:「至於誰是用鞭子打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斧頭砍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繩子勒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烙鐵燙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消鏹水澆我的,我不知道。」以及出版台灣第一本女性散文詩集的然靈詩作〈對鏡〉:「我求他回頭,他不理我;我笑他,他沒有回應;我斥責他,他只微微低下了頭。」都是使用重複的句法層層堆疊、推進情節或情緒,讓讀者能夠緊緊跟隨詩中明快的律動,去更貼近作者展現出的氛圍。
 
這種短句重複的手法除了將作品的畫面向前推進,同時也能夠用詩的音樂性營造出散文架構下難以呈現的節奏感。當然,如果只是無意義的「為重複而重複」,則會弄巧成拙,使得讀者在閱讀詩作時停滯不前(如果是故意設計停滯不前的氛圍則另當別論),也因此從這些細節中,可以判斷出一位寫作者在書寫技巧上的高下。
 
從詩題來觀察,簡玲在寫「殺了長頸鹿」時選擇了不定冠詞「一隻」,沒有指向特定的目標,而是將長頸鹿視為一個群體,以模糊的身分定位去進行描寫,其能夠指涉的對象也就讓人擁有更多的想像與解讀空間了;或者,我們從另一個角度思考,生活中曾經對自己很重要的一個人如今再也「回不去了」,寫「我失去了一個人」比「我失去了他」更能表現出情節的張力與情緒上的落差,更加抽離了對方,心境上的痛楚也更加深沉。
 
閱讀詩作時,很多細節是必須自己挖掘的。在這首情緒豐富而悲傷的詩中,我們可以分別從「我」、「長頸鹿」、「旁觀者」三種不同的角度去閱讀,但當詩人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去闡述內心深層的情感,且情節特殊、對象與自己並非高度相關時,我們往往會直覺地以「旁觀者」的身分去切入閱讀,因而錯過了許多可能感受到的面向。如果下次讀詩時遇到這種情況,不妨像遊戲一樣切換視角重新閱讀一次試試看,說不定會有全新的體驗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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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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