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8日 星期六

墨 ◎杜十三

墨 ◎杜十三
 
戰死之後,他被隨處掩埋,屍骨的一部份溶入了地底的碳層,百年之後才被偶然挖出濃縮成碳精,輾轉被製成了墨條,又輾轉被陳列到文具店販售。
 
他的曾孫的兒子喜歡畫畫,偶然來到這家文具店,也偶然的看上了這盒墨條,但見那墨黑得晶瑩剔透,有若烏黝的松脂,輕敲桌面,清脆的聲響又有若堅硬的骨頭,便欣喜的買下,帶回家中使用。
 
他收集晨間的露水磨墨,研出的墨汁隱約透散出雄沈的芳香,有若曠野草叢中野獸遺留的體味;他又用狼毫醮汁在純棉的宣紙上試筆,墨色暈開有如雨入荷花,瀟灑,勻順毫無罣礙──如此,在那間砌有兩道書牆,擺著一方長桌與各式文具,窗明几淨,視野遼闊的可以見到海水波盪起伏的書房裡,、他氣定神閒的繼續使用有如淚水般的晨露,把祖先的屍骸磨成汁,手握嗅覺敏銳的野狼之毛編成的筆,攤開可以禦寒的棉花抽成的紙,大膽而細膩,暢快淋漓的完成了一幅巨幅的人像──
 
畫面是一個解甲的戰士眺著家門,悲喜交加的張開雙手等待奔來的家人擁抱。栩栩如生的戰士面孔,和他曾祖父的父親長得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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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本名黃人和,1950年生,師大化學系畢業,1982年以「杜十三(觀念)藝術探討展」重新進入藝文界,為台灣第一個出版有聲詩集者。曾獲國軍新文藝運動陸軍文藝金獅獎新詩首獎、時報文學獎散文獎、《創世紀》四十年詩創作獎、中國電視公司全國歌曲創作比賽首獎、年度詩人獎、中國文藝獎章新詩獎等獎項。
 
2005年打公共電話恐嚇時任行政院長謝長廷而被捕,但事後相當後悔;謝長廷也不提告、不究責,但譴責這種行為。
 
2010年到北京發表新書《杜十三主義》演講,由於證件問題而留在天津,於當地旅館因心肌梗塞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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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洪紹賞析
 
「散文詩」是什麼?這個問題,即使是對現代詩感興趣已有十年的我,至今仍沒有辦法提出一個標準答案。這個問題,可能需要一點想像力:有時候,我們權宜的從一個段落(或許多行)文字裡找到一些被命名為詩意的東西。有詩意的小說有詩意的散文......當然也有在分行中呈現詩意的分行詩(我們常見的那種)。
 
這種權宜之計,當真細究起來,可能也難經推敲。
 
好比說,一個可以被辨識出詩與散文性質的作品,怎麼就稱做散文詩,而不是詩化散文了呢?好比說,一首有著小說情節與詩意的作品,到底應該被視為是作者藉由小說技巧締造了詩意,還是詩意作為其核心,貫穿了小說的情節,使其血肉飽滿,進而能夠具備張力?
 
我偷懶的想,與其用巨大的篇幅來解釋自己很容易回答不好的問題,不如專注在這不分行的文字形式如何建構出詩意就好了。把詩看成是一場表演,則表演之所以可以被視為非凡的、藝術的,某一種成功的效果,我們可以暫且稱之為詩意(或意義相似的「藝術感」以及其他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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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的詩意何來?我想我會指出「偶然」、藝術手法以及荒誕三點。
 
第一段就強調「隨處」、「一部分」、「輾轉」、「偶然」,這種誇張且充滿巧合的情節,以及延伸人的遺骸變成「墨」這種生命殘留象徵的書寫手法,在詼諧與荒謬中,讓我們有一種超越現實的感受。
 
怎麼可能這麼巧?這個已經難以聯繫自己的生命殘留物,竟然又被「曾孫的兒子」得到?「曾孫的兒子」這稱謂是怎麼回事?他又剛好逛了這間文具店,剛好喜歡舞文弄墨?怎麼可能這麼巧?
 
這槽點滿滿的敘述,充分說明了這不是現實人生。細細想來,讓人失笑。所以在詩的第三段,當「曾孫的兒子」筆走龍蛇,看起來儼如一派宗師的運用先祖的屍骸創作,這畫面本身更讓人細思恐極——對待藝術精神的嚴謹,以及敘述創作行為的越正經、越有宗師範兒,情節本身在一個大前提:「用先人的屍骸創作」之下就顯得越荒謬。
 
詩的最後,「曾孫的兒子」利用先人的遺骸,竟創造出先人的形象。這是生命的重生,是藝術把前人靈魂的再現,杜十三在這獵奇情節的最後,提供了一個讀來五味雜陳的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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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只是一個獵奇故事,或許又能夠因此有其他的延伸——有沒有可能,杜十三寫的正是「創作」這件事?
 
當一個前輩創作者離開這個世界,他所遺留下的無非是自己的藝術結晶。而一個後輩運用自己對前輩成績的理解去進行創作,最後可能重現了前輩的風神——也意味著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
 
若以這樣想,這首詩就是一個悲劇了。
(但也極有可能,我這樣的想像,以及解讀,放在這首詩的脈絡,就正是對前輩創作成果的誤讀,一種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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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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