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蛇術〉 ◎無花
——描摹彼此生命中一帖響尾的圖騰
父親的晚年是寄生病床的蛇
日子蜷縮在墓穴前
反覆忖度身上淡去的
柔軟的蛇印
兀自吹響黃昏的竹笛
一捲一捲吹開老厝棚架上攀爬的錦屏藤
他蛇過我童年的遊樂場
手指舞弄音符。更多時候我僅是一條
竹簍內聽從指令的毒腺
強行剝去身上透明的鱗片
不時提醒光滑膚質下
時光悄悄收割彼此致命的毒液
父親攀纏我逐漸成熟的性別
冷血的眼色作出廣角度的開合
以龜裂視力
蠻鞭細小及較為易碎的骨骼
我們無時蛇行對方的肉體
無刻盤糾對峙的手勢
直至失去四肢退化了感官
我終究長成比父親身型更為龐大的獵物
讓他無法全面吞食我多元的未來
不再畏懼他吐信;揚起的脖子
無足的攻襲
父親的晚年更像空心的牙
被剔除毒囊,剩下黧脆的外殼
我們卵生的關係已停止被孵化
不再為彼此蛻皮
偶爾我也想從他身上的洞
鑽入童年,鑽回他體內窄長且溫熱的巢
取回竹簍內
時光沒收的彩色玻璃彈珠
父親消失的身體遺下一抹蛇影
當我面向太陽的時候蛇隨身後
偶爾夢中朝遠行的黃昏揮手
謝別歲月皺皺的蛇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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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無花。大馬人,遊居於新山與新加坡。詩作散見於馬新各大報刊,著有詩集《背光》。詩啊!不過是從作者的五官端正到讀者的面目全非,跳過中間的精煉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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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Y 賞析
在許多詩歌與文學中,對父親形象的勾勒常常分為兩種:一種形塑是默默而憔悴的失語者,另一種則是以巨大且沈重的姿態傾軋在敘事者的生命當中(更甚是以暴力的、混亂的姿態現身)作者無花在這首詩中,以極精巧且少見的意象去鋪陳父的「晚年是寄生病床的蛇」,在多數漢人的想像中,對蛇的想像常常帶有濕黏、狡猾、甚至充滿慾望的陰性符碼。但詩人在這首詩中有非常有趣的扣連,例如在首段中將老父的老人斑比喻為「柔軟的蛇印」。父親像蛇,也像弄蛇人。以術之名的召喚遠不只是親情的角力,更是一種相依的雙生關係。
從第二段開始,讀者能隱約感受出詩中的畫面調度有了更緊迫的節奏,也能從敘事者與父的互動之間,體現某種幽微的控制慾,像幻術,像詩,更像親情:「他蛇過我童年的遊樂場/手指舞弄音符。更多時候我僅是一條/竹簍內聽從指令的毒腺」在傳統弄蛇術的街頭表演中,表演者會對著原本放在竹簍裡的蛇類吹奏管樂樂器,蛇就會從竹簍中探出頭來,做出各種擺弄身姿的動作,但蛇並不會攻擊耍蛇人,像是被催眠了一樣。不過真只是表面上的催眠這麼單純的事嗎?我們真正從彼此身上掠取的,也許遠比想像得更多。(另外,如果可以的話,小編私心認為今年描寫親情對峙與掙扎的起伏,其中最好的詩句描寫大概能夠頒給:「時光悄悄收割彼此致命的毒液」了。)
此外,這首詩有個很有趣的副標「描摹彼此生命中一帖響尾的圖騰」,某種程度上,它也是一種對肉身的反覆刻寫。詩人在此召喚了大量人身/蛇身的意象與姿態去形塑出兩人之間糾纏難解的關係:「以龜裂視力/蠻鞭細小及較為易碎的骨骼/我們無時蛇行對方的肉體/無刻盤糾對峙的手勢」危險程度似乎不亞於性。而最終敘事者「終究長成了比父親身型更龐大的獵物」在動物界中,狩獵與被狩獵的位置常常取決於生物的體型大小,但放回詩的脈絡,敘事者並不為了復仇與狩獵,僅只是希望「不被全面吞食」而已。——但在某些時刻,抵禦並不是最終極的手段,我們終究在那些千迴百轉的過程中,或多或少想過這樣的事:「偶爾我也想從他身上的洞鑽入童年,鑽回他體內窄長且溫熱的巢/取回竹簍內/時光沒收的彩色玻璃彈珠」那似乎是一種最終極的懷想了。我們渴望回到最初始的狀態,然後必須讓自己去相信,那個地方是遺留過甜美夢境的。
時光當然沒有再將彩色玻璃彈珠還返,卻悄悄地弄皺了蛇(人)皮,並且清空了所有秘語的可能性:「父親的晚年更像空心的牙/被剔除毒囊,剩下黧脆的外殼/我們卵生的關係已停止被孵化/不再為彼此蛻皮」我們才終於驚覺,遑論召喚與現形,就最原始的傷害,其實也許都做不到了。蛇(人)影淺淺降下,於是句末詩人寫道:「偶爾夢中朝遠行的黃昏揮手謝別/歲月皺皺的蛇皮」這大概也是我們僅有的咒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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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arteditor053
圖片來源:unsplash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無花 #弄蛇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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