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30日 星期二

日夜的界線與瀕臨死亡的城 ◎宋尚緯



日夜的界線與瀕臨死亡的城 #宋尚緯

 

我並不需要這座落寞的荒城

於是我剃了頭髮

輕輕地埋在屋外的樹下

這些夜晚並不曾離去

有陣冷風從遠方走來並問候

今夜

我們將要遠行,帶著夢境

 

你是場夢

慢慢地拉開了音階的高度

你在世界的中心

倉皇地熄燈,鎖上門

禁止各種語言經過眼前

有關你的各種情節

我還在學習節制欲望

各種道德各種規範各種理性甚至

各種癲狂暴躁的舉動

展露瘋狂的眼神

 

畢竟城市沒有徹底死去

還需不需要刨出新的死法

今夜的荒城還在生與死的邊界上

死亡尚未離去

今晨斜射的日頭

 

理應在夜裡感受喧嘩,體會喧囂

褪下早已枯黃的衣褲

並呢喃著從未有過的興奮

即便是早晨也從未如此

那些巨大的寂寞默默喉舌

過於沉默的死亡。我們……

帶著從未學習的語言墜落在嶄新的世界

 

從遠方緩慢地行進如歌般

行板的姿勢與十六拍的速度

必將捎來口信

用各種敲打的聲音傳遞

最為蕭索的音節——不只如此

甚至被刻錄在線上收藏

各種物慾食慾求知慾尊嚴與榮耀甚至

甚至偶爾會死亡的性慾

要求我卸除所有的偽裝與

□□□再也不要的囈語

 

遠方的氣流近處的燈火

在眼裡慢慢的流動

在內與外之間劃成一道最深的隔閡

存活無法醒覺

在夜裡慢慢死去

 

註:此詩獲得X19全球華文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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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尚緯


1989年生,東華大學華文文學所創作組碩士,創世紀詩刊同仁,著有詩集《輪迴手札》、《共生》、《鎮痛》、《比海還深的地方》、《好人》與《無蜜的蜂群》,雜文集《小結》,散文集《孤島通訊》。(修改自《無蜜的蜂群》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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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鋼筆人賞析


宋尚緯是一名早慧的詩人,從高中開始便在《幼獅文藝》上刊載詩作,獲得台積電文學獎、X19詩獎等青年詩人的文學獎,這些得獎詩作基本上都收錄在第一本詩集《輪迴手札》中。這裡所選的〈日夜的界線與瀕臨死亡的城〉亦是其中之一,可說是宋尚緯早期殺遍各方文學獎時的詩作代表之一。


基本上,為《輪迴手札》做序跋的詩人幾乎都不否認此詩集的晦澀,以及宋尚緯多努力在詩中強調生死、你我、主體與客體之間的辯證。


就辯證的部分來說,崎雲在《輪迴手札》寫道,宋尚緯詩中的「你」、「我」之間的對話,其實也類似於「我」與「我」自己之間的對話。所謂的生死辯證,正是宋尚緯藉由敘事者我與「你」之間的對話與狀態對比,探討活著/死亡、存有/消失、愛/慾、希望/絕望等一連串二元對立的概念。


這些早期詩作的另一特色,便是晦澀。這樣的晦澀主要是由N種他此時習慣使用的技巧所導致:探討概念的抽象、不合文法的長句堆疊、罕用字或空格字(□)的使用、意象的複雜呼應。


上述特色幾乎都出現在〈日夜的界線與瀕臨死亡的城〉此詩之中。當然,這首詩仍是可解的,「荒城」與「頭髮」的先後出現,暗示「荒城」即為「身體」;而「我們將要遠行,帶著夢境」與「你是場夢」的先後出現,也暗示著「你」是「我」的夢。以這角度看來,便是敘事者我想離開自己的身體,探索夢境,這誠然是一首身心對立(且顯然很否定自己身體)的詩作。


而這探索似乎又與網路有關,第五段「甚至被刻錄在線上收藏」便暗示敘事者我探索的還有網路上的情慾。這也呼應著第四段的衣褲、興奮等詞彙。然而,否定自己的身體,僅在夢境及虛擬世界中探索,終究是走不遠的,所以最後才會「存活無法醒覺/在夜裡慢慢死去」。


如果除去此詩華麗的詩句及意象,這首詩表述的是敘事者我的痛苦、自卑以及不知道該前往何處的迷茫。宋尚緯後來反省他早期寫的詩,認為他在寫這些詩時想辦法把自己的痛苦挖空,塞滿生死辯證,但其實這只是在求生,而他也僅關注自己,而最後詩呈現的便是自身的空洞。


《輪迴手札》是2011年出版,宋尚緯之後又過了四年,才自費出版第二本詩集《共生》,而隔年,他在啟明出版社再版《共生》,並同時出版最新作品《鎮痛》。《共生》與《鎮痛》的詩作特質和《輪迴手札》差距甚大,晦澀的詩句消失,辛辣的批判和對他人痛楚的同理併陳其中。在這兩本詩集中,影響力最大的詩應為〈睡吧,睡吧——給受傷的人〉,全詩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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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吧,睡吧——給受傷的人 #宋尚緯

 

「如果受過傷才能夠溫柔,

那我們為甚麼要承擔這種溫柔?」


我知道有些事

是努力也做不到的

例如傷心後還有傷心

所以快樂似乎是

做不到的,我知道

有些歌聽一聽

眼淚就流了下來

似乎旋律後還有誰

陪自己一起哭著

我也知道你看到一些句子

像是針一樣

將自己與某個過往

縫合起來

像是回到了過去

但拯救不了自己

我知道你

希望自己像一陣煙

風來便跟著消散

想就這樣融進土裡

在裡面縮得小小的

小小的,像在夢境裡

發生的所有事都只是記憶

醒來後大哭一場

像記憶住在眼淚裡

一起離開自己的身體

鑽出土裡曬著太陽

希望這樣

就能夠行光合作用

有些事情發生了

就永遠成為自己的年輪了

你以為自己能是水

但所有人都是木頭

被誰鑿傷,被誰砍伐

有人在上面刻字

像是那樣就能證明

誰是屬於自己的

你逃離自己的命運

但命運仍握著你

我知道你,像知道自己

知道你仍健康

只是因為溫柔

知道你仍快樂

只是因為溫柔

知道你仍善良

只是因為溫柔

知道你能像水冷冷地

照見自己

只是因為如果不這樣

就要壞掉了

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你說你要睡了

要進入夢裡

我只希望你睡吧

睡吧,因為溫柔不是你的錯

受傷不是你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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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尚緯在《共生》、《鎮痛》序中曾寫道他改變的原因,一開始他寫詩時只是想治療自己的傷痛,但隨著時間過去,開始有讀者感謝他,因為他的詩作觸及了讀者的傷痛;同時,他在讀研究所時閱讀許多名家詩作,他察覺名家的詩作並不僅關注自己,也關注他人。他逐漸發展出一個新的詩觀,詩是為了溝通而存在,而他試圖以詩處理自己傷痛,觸及讀者,達成其「自癒癒人」的理念。


為了達成這效果,晦澀的詩句消失了,而主題也從自我的生死辯證變成對創傷的安撫,強調一切傷害都「不是你的錯」。宋尚緯在《小結》中曾說道,他在書寫時試著對詩中的「你」安撫,因為很多時候,大家只是欠缺一個人對他說沒關係了。因此,在〈睡吧,睡吧——給受傷的人〉中,敘事者我對「你」的試圖同理與安撫,事實上同時是對宋尚緯自己與讀者的同理與安撫。


有些人認為宋尚緯的詩風改變是「可惜的」,他們原本認為宋尚緯的詩會達到更高的美學境界。但對宋尚緯來說,最重要的是人。而這兩首詩的對照,正顯現他核心關懷的改變,從凝視自身痛苦,變成觸己及人。往後,他將同理更多人的痛苦,給予該被譴責者更多的諷刺與譴責,也給予受傷者自身的同理,使其詩作不僅治癒傷痛,更隱隱有著希望詩能帶動社會朝理想方向前進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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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文學獎的不重要冷知識|

另一個近幾年感受特別強烈的現象:理論在指導創作。或許是評審在評審場合講了一些理論,形成「沒有意圖的影響力」,後來的創作者似乎就覺得:哦,原來詩裡要加一點女性主義,原來要加一點後殖民術語;但是寫來並不準確。


——焦桐,2016年林榮三文學獎評審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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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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