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聖誕樹——給肥姨姨 ◎曾詠聰
最後一次碰面,是在行人天橋
那時我還在名校實習,逐漸適應新生活
你說自己身體健壯,囑我回家轉告
母親在夜裡收到短訊,你笑說
阿聰還那麼年輕,比較像學生
成長,總是來得非常突然
量身高的小黑線縫在門後,沒有既定頻率
就似客廳冒出了一棵夏天的聖誕樹
拿著燈飾,不知是聚還是散
但這棵小樹確實長在你的身體裡
擴散還是聚攏,都改變不了
你說自己身體健壯,我卻不知道
要轉告家中哪一位
你的死訊,是母親從行人天橋帶回來
那時我正把領帶逐一鬆開
別在恤衫的領子
為以後無數個匆忙早上作準備
卻沒想到,頃刻又要把一件沉色的
掏出來,重新掛在房門後
母親為你致電給朋友,沒人相信的
消息就如聖誕樹在炎夏,突然盛開
又突然枯黃
往後無數個聖誕夜
我想像你的獨子拿著燈飾
把四肢聚攏在可圈定的日子裡
我又想起那天相遇,你高興地
說出第一句話:還認得肥姨姨嗎?
二〇一五年五月七日
*引錄自曾詠聰詩集《戒和同修》(匯智,2019)
--
◎作者簡介
曾詠聰,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煩惱詩社創社成員,現職教師。曾獲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詩組冠軍。著有詩集《戒和同修》。
--
◎讀者 #驚雷 #評論
〈我只想身體健康:再讀曾詠聰〈夏天的聖誕樹——給肥姨姨〉〉
記得是在香港書展「大頭菜」的攤位,購入曾詠聰的首本詩集《戒和同修》。那時,店員正熱心地為我推介各類文學書籍,但我早已選定:我就要這本。對於《戒和同修》的偏愛,一來是因為書名藏著的精神(戒:戒律;和:和諧;同修:共同修行),二來是詩人中學教師的身分(正好與我的經歷類同),再後來就是在細讀每首詩作後,結合前兩項背景所衍生的共鳴。
曾詠聰的詩很生活化,俗一點說,就是「接地氣」。譬如編進詩集最後一輯——輯五:有人說魚擅長遺忘,集中了主題關涉死亡的詩,例如輯五的輯名是出自他在青文獎獲獎的組詩〈桂花魚〉:「有人說魚擅長遺忘,我害怕味蕾未及成熟/丟失了一桌節奏緩慢的家常便飯」,寫及外公的死亡。〈夏天的聖誕樹——給肥姨姨〉是另一首寫實的生活詩,阿聰對肥姨姨的情感,如在目前。全詩分為四節:
首節以倒敘開筆:「最後一次碰面,是在行人天橋」,交代寫作背景。詩人將自我投射到「我」(後來在末句乾脆透露「我」就是阿聰),以第二人稱引入肥姨姨,可見二人關係不算生疏。「行人天橋」在此詩成為一種回憶的連繫,人來人往的印象一般予人嘈雜的感覺,但阿聰與肥姨姨交談期間,讀者好像都被戴上一對性能良好的消噪耳機,每字每句都異常清晰。甚至乎,交談中的二人好像成為前景,褪到背景的行人彷彿都被凝住了;行人天橋再現於第三節:「你的死訊,是母親從行人天橋帶回來」,行人天橋似乎已成為收發消息的地方,在肥姨姨死後,那對消噪耳機也遺失了。本來猜想,詩中的天橋會否剛好就是曾詠聰在後記提到獨居的家附近的那道天橋,但回看他在二〇一八年三月初稿的〈回家〉後,發現時間不太吻合,便自我否定了這個想法。然而,在誤打誤撞之間,或許引申出更多關於「香港是一座由天橋連接的城市」的旁證。
第二節出現全詩重要的矛盾意象——「夏天的聖誕樹」。夏天與聖誕樹,一熱一冷,看似突兀,但讀至「但這棵小樹確實長在你的身體裡/擴散還是聚攏,都改變不了」,才驚覺那隱喻著肥姨姨體內的癌細胞,這是一種以美寫醜、以善寫惡的樂觀。類似的矛盾在詩裡反覆出現,例如肥姨姨強調自己「身體健壯」,一向身體無恙的人是不會強調自己身體健壯的,正如醉酒的人不會說自己喝醉;阿聰是中學教師,在肥姨姨眼中卻比較像學生;在最後一節,詩人有意並置「你的獨子」與「無數個聖誕夜」,以孤獨一人對比無數個歡樂的聖誕夜晚,形成強烈的反差感,為詩作留下無盡的哀傷。由此可見,曾詠聰寫這類詩的時候並未採用「情感爆發式」的粗獷寫法,而是讓字句在詩行之間自然散發淡淡的哀愁,效果反而更佳。
全詩結構完整,最後一節寫到「我又想起那天相遇,你高興地/說出第一句話:還認得肥姨姨嗎?」呼應阿聰在天橋上與肥姨姨最後一次的相遇,而肥姨姨在阿聰心中始終凝定於最好的一面。
人生由生老病死這四塊大拼圖組成,往往從一個階段跨向另一階段時,人們會從中經歷苦痛、獲得成長。但這種跨步有時也是突如其來的,人們因而被催促成長,正如曾詠聰在第二節寫到「成長,總是來得非常突然」。這種「突然」近日也見於這本由周漢輝寫推薦序、被下架的詩集(周漢輝詩集《光隱於塵》同被下架)。兩者在時代裡竟同遭此命運,或許無論順逆,我們可以做的只是保持思考、記著書中的精神:《光隱於塵》,《戒和同修》。
只要存在,每一刻都是成長。
2021.12.12
--
攝影及設計 _ 李昱賢
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曾詠聰 #夏天的聖誕樹 #給肥姨姨 #戒和同修 #實驗徵稿 #評論詩評 #讀者投稿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