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3日 星期日

沙漏 ◎sunrise1202/謝旭昇


沙漏 ◎sunrise1202/謝旭昇

 

  ——處在生活中就像處在沙漏之中;宇宙星雲的形狀亦有如沙漏。但有時要相信,兩者可能毫無關係。

 

我們知道生活是如何磨損關係緊密的兩個人——
因為我知道,生活是如何磨損一個個獨立的個體,
把可以盛開如河的心靈抽空成粉末
並將粉末磨至殆盡從軀體逸散,
再不復見;我只看見晚上九點鐘的車站,
鴉色西裝的女女男男
男男女女排列在貼上半價貼紙的冷餐盒店鋪前,
手提塑膠籃等待結帳;我甚至聽到
手掌手指和塑膠籃提把互相磨損的聲音,但他們低著頭
映著螢光像海將他們的臉龐從此地帶離;
無法被帶離或不願被帶離的,
只凝視著前方人的頭顱、頸項,或更加專注地凝視著
頸項上的第七頸椎棘突,
跌進了漩渦……
因為我知道,生活是如何磨損一個個獨立的個體,
把想要在生活中喘一口氣的人
給予更多比例的生活;只要喘一口氣就被給予更多比例
繳水費電費瓦斯費的時間,或辦理水費電費瓦斯費
自動轉帳繳款的時間,更多比例
填寫窒礙難解的表格並遞給隱忍生氣的櫃檯人員,
他們窒礙難解地詰問窒礙難解的問題
然後窒礙難解地修改表格上窒礙難解的錯誤,
最後再郵寄給水力公司電力公司瓦斯公司
日復日收取同樣表格的員工,
他們隱忍、他們都想在生活中喘一口氣,
他們又經驗更多比例的生活。
因為我知道,生活是如何磨損一個個獨立的個體,
把費盡氣力挖掘取得的東西再填補進取得時付出的代價——是的,
挖掘時打造的洞穴;最初的洞穴:
我們的誕生,我們的誕生需要被填補,
我們成長於是誕生受到填補;我們長成大人
需要被填補,我們成為機械的模具於是作為一個大人受到填補;
我們把曾經和大地同勢流動的筋骨肌肉僵固下來
需要被填補,我們額外做無意義的勞動於是僵固受到填補;
我們的無意義需要被填補,我們生活
我們填補我們再用生活
填補生活。
我們知道生活是如何磨損關係緊密的兩個人——
因為我知道,生活是如何磨損一個個獨立的個體,
我們是一個個獨立的個體偶然在生活中
一起抬頭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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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謝旭昇。一九八七年冬日抵達。臺灣新竹人。後常居於臺南、北京、京都等地,現址不詳。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工人文學獎等。創辦詩刊《力量狗臉》、閒散地以不是編輯的方式作為一名編輯。體驗人是如何以意識對其身分的超越(否定)來意識到自己。故以上可略。

 

(取自詩集《長河》作者簡介,後話文字工作室出版(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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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小楠

美術編輯:小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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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宇路賞析

 

詩人謝旭昇在 PTT 詩板上以帳號sunrise1202 發表過三百首詩,推文數也不少,可說是質與量兼具的作者,以長句長詩見長,就如他的詩集名《長河》一樣(然而本文賞析的詩〈沙漏〉並沒有收錄在詩集中),但經營長詩時又不會有過於白話或是散文化的問題,意象和音樂性皆非常豐富,是難得一見且值得推薦的作者。

 

這首詩題為〈沙漏〉,最直覺的代表意涵即是時間,在本詩確是如此,且在詩的第一行(段),以長破折號寫出題解:「——處在生活中就像處在沙漏之中;宇宙星雲的形狀亦有如沙漏。」這段話的用意,是告訴人們生活以及宇宙星雲之間有某種聯結(沙漏),然而又補上一句:「但有時要相信,兩者可能毫無關係。」說明這種聯結並不是必然存在,可能只是偶然,至於為何要題解又要說兩者可能不存在關聯,暫時先按下待後續再說明。

 

在題解之後,首先以「我們知道……」開頭,詩人將「生活是如何磨損關係緊密的兩個人」作為一個已知的前提,再寫到「一個個獨立的個體」,然後是「把可以盛開如河的心靈抽空成粉末」──先說「關係」,帶到「個體」,再來是個體的「心靈」,從一個相對巨觀的視角,一直放大、再放大,彷彿顯微鏡拉近,進入到微觀的層次,看到了「粉末」──此處創造了生活與沙漏之間的第一個聯結,生活將關係、個體乃至心靈都破壞、磨損成了沙。再寫道:「並將粉末磨至殆盡從軀體逸散,/再不復見;我只看見…」心靈已然成空,那詩人看見的是什麼?從第一個分號(再不復見;)到第二個分號(等待結帳;)之間,那些女女男男即是被生活磨損得只剩空殼的軀體;他們排隊結帳時,塑膠籃與手指間發出「沙沙」的聲響,或他們低頭滑著手機被帶離現實,剩下沒有被帶離的則不斷凝視前人的頸椎放空,彷彿陷進「漩渦」──到目前為止,詩人將生活從形體、聲響到動作,不斷與「沙漏」的意象緊扣。

 

進入第二次詩中的「我知道,生活是如何磨損一個個獨立的個體」,到第三次出現同樣的句子之間,其實你已經知道詩人想要告訴你什麼了:生活就像沙漏,從上面流下的沙,你以為你有了更多空間,卻只是填補到下面的空,擁有更多比例的生活,然後不斷地在日常繳各種生活必需花費之間,循環再循環,再填補,再循環。然後──「因為我知道,生活是如何磨損一個個獨立的個體」,你以為只有生活嗎?從誕生到成長,勞動和我們的身體,就是一個不斷挖空再填補的過程,「我們生活/我們填補我們再用生活/填補生活。」

 

然後,與開頭同樣的句子又再出現:「我們知道生活是如何磨損關係緊密的兩個人——/因為我知道,生活是如何磨損一個個獨立的個體,」但是最後兩句給出了一記震撼彈:「我們是一個個獨立的個體偶然在生活中/一起抬頭相望。」回到最前面所說,究竟生活與宇宙星雲之間,存在怎樣的關係?如在日復一日磨損個體的生活中,只要有那麼一個「偶然」,一起抬頭相望,就能發現整個宇宙。但詩人也告訴我們,「有時要相信,兩者可能毫無關係。」究竟是抱持著樂觀的希望有「偶然」,還是悲觀地提醒我們生活是「必然」,我想這就讓讀者們自行解讀詮釋了。

 

在題解中,「生活」和「宇宙星雲」是對等的,但是除去題解,詩文有 99%都在敘述生活與沙漏之間的關係,而和宇宙相關的卻只有短短最後一行「一起抬頭相望」,如此地比例失衡是為何?我認為就如同生活中有 99%都是必然,但只有少之又少的 1%的偶然,其重要性卻能與生活中的其他 99%相等。本詩中「因為我知道……」一句,還有如「窒礙難解」、「填補」等詞出現了好幾次,除了音樂性的考量之外,也增強了詩中想表達生活的重複性的效果,就筆者閱讀的感受,剛開始覺得沒有什麼,但越讀就像跌進沙漏的漩渦,越旋轉越進入而無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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